謝重珩歉然道:“對不住,是我思慮不周,沒能安排妥當,讓你因為這事受了這麼久的委屈。什麼事你都可以直接告訴我的。”
鳳曦這下是真心想笑了。
難道要他主動說:“你伯父伯母認為我們兩人太過親密不合适,準備給你另尋伺候之人,斷了我的妄念。”或者說,“恭喜啊,他們已經給你相看好了幾家的貴女,就等着你挑一個合眼的了。”
這種近似于挑撥和拈酸吃醋的話,莫說他講不出口,更重要的是,要他以什麼立場和身份去說?
若是師尊,替徒弟遮風擋雨天經地義,遭了人家的尊長誤會也該他自己親口澄清,豈能反過來要徒弟出面替他處置問題?但要是他理也直氣也壯的話,照他的性子,又豈會任憑曲解?
若是别的關系,他将人家整個支脈唯一的希望拐上了歧路,莫說謝煜夫婦對他還算客氣,就是更多的責難,他也合該受着,哪裡還有資格說委屈?
這樣一想,鳳曦又忍不住在心裡唾棄自己。
從前是何等恣肆妄為,從心所欲,想要如何便如何,哪裡容旁人置喙。現下又是何等如履薄冰,三思而行,遇到事情竟下意識地不是先為自己考慮,而是擔心對謝重珩不利。
不枉鳳烨傾盡所有去算計他,讓他甘心将這副枷鎖套在脖子上,還戰戰兢兢地唯恐哪天松了掉了。即使人家早已忘盡了那些被邪術強行催生出的情意,他仍心存奢求,畫地為牢,情願一輩子困死其中。
還不敢讓對方發現半分端倪。
心裡兀自回環曲折,鳳曦嘴上卻慢吞吞道:“不至于,沒你說得那麼嚴重。”
“我伯母是不是還有更……更過分的事沒說?”謝重珩腦子裡突然靈光一閃。
兵法有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謝煜那一咳顯然意在提醒,一别多年,他們都不清楚他的真正脾性,别一上來就直接道明意圖,需得先探探虛實。那幾名侍者明擺着就是投過來問路的那塊石。
“你是不是聽說了什麼?他們是不是打算給我安排别的,甚至,親事?”
寂然須臾,鳳曦笑吟吟懶洋洋地道:“你也到年紀了,又不是斷情絕欲的苦行僧,給你安排些人也很正常。至于尊長給小輩操持親事,更是寫進了綱常倫理王朝律令的,又算哪門子的過分?為師……”
他本想說“為師終歸養你一場,視你如徒如子,能親見你成家立業,甚感欣慰”,卻又覺得太過虛僞。
隻要一想想他的小七要懷着相看的心思去跟别人見面,去鄭重考慮對方是不是自己想要共度一生之人,鳳曦就隻覺胸腔裡仿佛有無數鈍刀子在不停地攪動,攪得他那顆不存在的心都似乎痛得顫抖不止,哪裡還能坦然說出這些言不由衷的話。
不想再多言,他正要跨進房門,謝重珩卻蓦地一把抓着他的肩臂:“我知道你還有事不肯跟我明說。我剛回來,這一時半會也理不出頭緒。”
“但相處這些年,你應該知道,我從來隻做我認為該做之事。縱然是至親尊長,也不能安排我。”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向鳳曦說出這麼一句近似于承諾的話。明明人家早就放下了那段孽緣,隻是被謝煜夫婦誤會,遭了委屈,才心裡有火。
将人扳正了細看一回,比他上次回來時清減了許多。謝重珩終是歎了口氣:“你别再多耗心力了,這些事交給我來處理就行。你好好休息。”
眼見那雙碧色眼瞳終于柔和下來,他才松了口氣。
下次探望他伯母時,謝重珩果然委婉地表示局勢不穩,謝氏危機恐已不遠,暫不考慮議親成婚之事。
顧晚雲定定看了他須臾,不置可否,隻是淡淡笑了笑。
在謝重珩看來,此事就算是說明白了。他暫且也實在騰不出手去關注剩下的細枝末節。
戰事雖歇,緊接着卻還有一連串的瑣事,面聖奏禀、核證龍血二營相關文報、拜訪家族内外親緣近的各族尊長等等,沒給謝重珩任何喘息的時間。
與此同時,他發現自從他這趟回來後,盯視着他和謝氏府的暗探明顯增加,幾乎晝夜不停。
永安有這種能力的,不過剩下的三大世家和昭明帝。但究竟是誰對他如此感興趣,如果是今上,又為什麼突然如此關注他,卻很難确定。
謝重珩旁敲側擊地問過謝煜,也同他師尊談論過。
目前看來,帝王并沒有就齊正初不必要的犧牲尋他晦氣的意思,暫且可以排除這點。最淺顯也最正常的原因是,他連續兩次參戰的表現太過超出衆人意料。
但對他們最不利的卻是,昭明帝本就疑慮重重,傾魂之戰情勢最危急時,鳳曦在帝宮裡放出威壓壓制天絕道中樞,很可能讓他終于确信,謝重珩就是他尋找許久的人。
雖然他拿不出任何明面上的證據,将謝氏與行宮之圍牽連到一起,也完全可以加強監視,如同對待謝重珣一樣,伺機暗下黑手。
縱然有武定君夫婦和謝氏府撐腰,又有跟鳳曦有不為人知的聯系,終究難免有所疏漏。眼下大事未成,法陣也因戰事危急而中斷不少時間,脫身不得。
半妖嘴上沒說什麼,隻暗地裡時時警惕。
謝重珩自己倒不是特别擔心。實則除了盡量謹慎,他也确實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擔心尚未發生的事。堪堪忙得差不多,又到了西征的将領回永安述職之際。
平西大軍人馬死傷過半。即使再如何浴血奮戰,不僅沒拿到傾魂境一寸土地,最後很大一部分還是占了機緣巧合,方才真正阻敵于境|外,卻是不争的事實。說一句險勝都算是吹捧。
哪怕是史官世家的顧氏,慣常玩|弄文墨、春秋筆法,大概也很難給他們書下凱旋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