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出口,謝重珩自己也覺得太過不可思議,嗤笑一聲。
眼下他也算朝堂上一個不大不小的名人。昨晚的慶功宴多達上百臣屬參與,倘若他果真在衆目睽睽下出了岔子,自然絕不可能像謝重珣那樣含糊揭過,勢必要鬧得盡人皆知。
何況連續兩個謝氏嫡系重要子弟都被昭明帝所毀,無論如何說不過去。
但對方居然連這些都不顧忌,機關算盡,費了那麼大的工夫,冒着惡名傳揚和直接跟謝氏決裂的風險來這一出,卻又故意讓計劃失敗,這根本不是正常人會幹的事,完全說不通。
但一念至此,謝重珩突然靈光一閃:也不是不可能,制定計劃和執行的人也許各有心思。
果然就聽鳳曦拖着嗓音道:“也正常。主奴關系本就極為畸形,相處時間又往往太長,什麼樣的情況都有可能。有些靈奴一邊痛恨主人,一邊又有強烈的占|有欲,或者單純就是見不得主人妄念成真。”
“天絕道中樞明知你是鳳北宸一心要找的人,雖不得不聽命行事,卻難免陽奉陰違。說不得昨晚那種藥都是它自作主張。”
“你跟旁人解了藥,不啻于直接毀了鳳北宸多年的念想。以他的恣肆妄為、唯我獨尊,一番心血竟眼睜睜付諸東流,還是被自己的靈奴擺了一道,你想想得氣成什麼樣。”
“左右鳳北宸也不知道中間發生了什麼,更不可能真将他如何,事後不過一場責罰罷了。”
謝重珩面上更熱,又是驚奇又是疑惑:“這麼不可靠?那當初鳳氏先祖為什麼還要費心費力,收服這樣一個危害不淺的東西,留給後世子孫?”
如果說方才的問題還勉強能解釋,他還能确信另外一點:
行宮之圍對抗巨龍殘魂和飛星原上的直接交鋒,包括不久前的傾魂之戰最後階段,鳳曦親自去施放威壓壓制,天絕道中樞不可能察覺不出對方的大緻實力,至少也該知道那并不是凡人可以抗衡的存在。但他很可能根本就沒有告訴昭明帝實話。
否則昨晚帝王又豈敢以無上尊貴之身,親自前去面對這樣一個不知底細又絕無勝算的陌生敵人?
那麼更大的問題來了:天絕道中樞為什麼要這麼坑他的主子?
鳳曦慢悠悠道:“洪荒時期豢養靈寵的多,但靈奴卻是不太上得了台面又很雞肋的玩意兒。其中區别,約略如同凡人的平民和奴籍、賤籍之類。”
“平民哪怕再窮苦,甚至成了流民,法理上也是自由身,受律令保護。奴、賤則到什麼時候都隻能任憑處置,可任憑打殺虐賣而無人過問,如同物件。”
“沒有哪個生靈願意被契約束縛為奴。何況能被收為靈奴者,自身往往都有不俗的實力,更不肯平白受此屈|辱,大多數都會伺機反噬。”
“尤其是天絕道中樞這種可以世代傳承的,本就是結的活契,但必然要為此放棄一些好處,比如對靈奴的絕對掌控。畢竟天道法則無非平衡,利弊相生,不可能什麼優勢都讓某一方占完了。”
“鳳氏對他隻有命令乃至生殺予奪之權,卻沒有辦法全然操控他的所思所想。他若是心有不甘,可以從中做許多手腳。”
鳳曦近乎貪婪地擁着他不願松開,一邊竭力挽留着當下的每一分溫度、每一絲氣息,一邊同他解釋。
“因此針對靈奴的術法和懲戒也就越來越殘忍、痛苦,引發的反抗也就越強烈,漸至成了無解之局:隻要收了靈奴,主奴之間最終都是你死我活的結果。”
“所以一般情況下,靈奴不能跟主人級别相近甚至超過,否則容易被其所傷。但若是修為差距過大,卻實在沒有必要折騰這一遭。大多數人其實都不願意冒着傷天和、被反噬的風險,去收個随時可能危及自身,又沒什麼實際用處的存在。”
“天絕道中樞卻遠超他的主人,顯然是個例外。昨晚我跟他雖未照面,想必他已經多少察覺了我的來曆……”說到此處,鳳曦蓦地停頓了一下。
師徒二人幾乎刹那想到了同一個問題:誰說昨晚的事一定就是沖着謝重珩去的?
鳳北宸兵力折損甚衆,元氣大傷,此時絕對應該設法避免的,就是跟謝氏這樣手上還握着幾十萬軍|隊、勢力涵蓋三境的世家起沖突。
那麼,還有一種更合情理的可能:種種迹象讓昭明帝對鳳曦多少有些忌憚,他們的目标從一開始就是他,要逼他現身,先行解決這個威脅。至少也要确認他的身份與修為高低,才好針對性地進行下一步計劃。
左右謝重珩除了虛驚一場,也沒有什麼損失,更拿不出任何證據。昨晚那種事最後怎麼了結,更是絕不會輕易向外人提及。帝王與謝氏自然可以繼續相安無事。
真相究竟如何,師徒二人已經無從知曉,也許對方第一要務就是對付鳳曦,其餘的目的都暫且可有可無。但昭明帝的靈奴跟他未必是一條心,這點卻毋庸置疑。
謝重珩歎道:“天絕道中樞是凡人絕無可能抗衡的存在不假。隻可惜,天下許多利益背後都藏着等同甚至更大的弊端。”
“今上生性暴虐恣妄,掌控欲極強,尋常不容人質疑,遑論這種等同于背叛的行徑。但他竟能奇迹般地容留天絕道中樞到現在,想來也并非他對靈奴格外寬宏,而是實在沒有辦法真将對方如何。對他而言,想必是件要命且憋屈的事。”
“如果說從前那靈奴犯了什麼樣的錯都能活命,隻是因為鳳氏曆代先祖舍不下他帶來的巨大好處,不願意真正下狠手殺了他,那麼自從天絕道落成,後來的主子們卻是太過依賴于它,已經根本沒有了對他生殺予奪的資格。”
天絕道固然是大昭帝王對付六族的殺手锏,然而當二者真正成了命運休戚相關的共同體,如同權力和掌權的人,到了某種程度,已經說不好究竟誰是主子,誰才是那個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