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走向了謝重珩所推測的最壞的方向。即使早有預料,叔侄二人也不禁心寒如冰,痛怒交加。
縱然明知道昭明帝意在試探,謝煜也無法坐視不理。作為整個朝堂上直接跟尾鬼對戰最久之人,再沒有誰比他更清楚,帝王此舉無異引狼入室、與虎謀皮。
然而他調動了手上所有密探嚴密監察,卻一無所獲。
此時中心三境相對平穩,邊界六境沒有大的變故,兵部相對清閑。自南部大災,流民即将叛亂的同時,岱鈞突然弑兄、縱橫西大漠,到傾魂之戰收尾完畢,衆人已連續繃了一年有餘。
下一場戰事不知又會突然在什麼時候爆發。趁着這個間隙,諸同僚時有宴請。
謝重珩也收到了一封印着金蛇騰雲家徽的請柬。兵部四副令之一的巫陽做東,請他、另一名副令宮長泉,和同在兵部為執事的巫祁澈,後日前往西市水月樓一聚。
如他們這種人的身份、地位、代表的含義,一份尋常的宴請名單也能看出許多彎彎繞。略一思忖,謝重珩也就知曉了個大概。
兩根美玉般的指尖拈着請柬抖開,鳳曦漫不經意地一眼掃完,略感驚訝。他懶洋洋問:“你什麼時候跟巫氏的人走得這麼近了?”
于公,去年傾魂之戰初期,謝重珩将南疆狠狠擺了一道。巫氏僅隻數日就反應過來,偏偏還無處說理,隻得吃了這個啞巴虧,至今無從報複,滿門上下隻怕都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剝。
兩族本就一向不太對付,此後更是針鋒相對。
于私,謝重珩與巫祁澈自小就不合。這幾個月來,兩人同在一處值房,倒是再沒生出過什麼不快。隻是尋常除了木着臉皮公事公辦,連寒暄都沒有,也絕對說不上有多緩和。
徒弟這些事,鳳曦差不多都知道。這一席上卻有兩個巫氏重要子弟,怎麼看怎麼沒安好心。
謝重珩聽出他的意思,笑道:“師尊多慮了。巫陽是巫祁澈的親叔父。這應該是巫副令從中周旋,借機拉近我兩人的關系,也是代表家族先向謝氏示好之舉。”
“畢竟眼下的局勢對世家實在算不上有利。巫氏又是剩下的兵三家中,實力最弱者。跟謝氏适當來往比繼續僵着要明智得多。”
“大概正是擔心我拒絕,為表示并非鴻門宴,巫陽才将宮長泉也一并拉着作陪,而不是叫的同為兵部副令的謝爍。”
“謝爍雖也是謝氏嫡系重要子弟,論輩分還是我的族叔,但相較之下,我跟宮長泉既是同輩,又是親表兄弟,更無太多的利益沖突,私人關系必然更近。可見巫陽是花了些心思的。”
“巫氏既已放出好意,縱然謝氏素來與之不太對付,面上的客氣也得裝一裝。不管将來什麼情況,我也必須先竭力配合我伯父維持局面,至少安穩地在朝堂上呆到傳送陣構畫完畢。”
鳳曦“嗯”了一聲。
謝重珩入職兵部後一直很忙,往常無關緊要的邀約有時還能推脫。但即使當初謝重珣在朝時,以謝氏繼任掌執的尊貴和唯一可能成為司武令的權勢,也免不了要應付一二。
這一局,他無論如何推不開。
想起謝重珣,鳳曦順口問了句:“鳳北宸與尾鬼結盟之事如何了?”
謝重珩面色微冷,道:“還是沒有任何進展。我都幾乎忍不住要懷疑,他也許隻是故布疑陣激我們,實則還有身為一朝帝王的底線。”
他兄長傳出的雖隻簡單一句話,卻能看出背後的玄機和威脅。
也許是當年的皇子橋本裡雍跟賢親王合作,讓尾鬼人看到了對戰硬拼之外的另一種可能。他們開始将主意打到了大昭帝王的頭上,并為此謀劃、行動。
雖說這一輪戰争持續數年,星峽海岸封鎖已久,但碧血甯氏盡滅後那段混亂時期,不少浪客趁機潛入大昭隐藏起來。能僞作身份、相關文牒,順利進入一朝王都不說,現在竟都有辦法直接搭上昭明帝了,可想而知這些細作滲透之深。
由此可見,他們早已将天龍大地的種種局勢,甚至靈塵謝氏分兵鎮守兩境的窘況都摸了個透,方才敢掐着昭明帝的七寸,踩着這幾乎最為絕妙的時機出面,務求一擊必中。
兵法有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單論這一點,大昭已經失了先機。
鳳曦懶懶道:“我倒是一直沒有感知到天絕道中樞有什麼異動,想來鳳北宸是打算用凡人的方式與之聯系。”
謝重珩不想為這些瑣事攪擾他,畢竟盡快構畫好傳送陣才是當務之急。
這事本就極耗心力和修為,同時還要戒備着帝宮裡那東西,更是勞心費神,他已然歉疚難安,實在不能什麼問題都壓在鳳曦一人身上。
青年重新笑起來:“殺雞焉用牛刀。純粹凡人的事交給我們就好,師尊不必操心。”
妖孽微一颔首,也不多說什麼。徒弟不開口的事,他原則上不會大包大攬,強行插手,否則便是一種折辱。
謝重珩雖隻是個凡人,微弱如塵,卻是個頂天立地的真男人,絕不需要誰處處護着。床榻上他甘願屈身俯就,那是他的心意和情分濃到極緻,而不是被人當成弱者的理由。
鳳曦任憑謝重珩放手折騰,是給予他身為一個男人足夠的尊重、信任,認同他的能力,相信他會處理好。就算給天捅破了,也還有他這個師尊兜着。
一晃就到了請柬約定的日子。隻是今次宴請的時辰未免略顯奇怪,并非正常飲宴時辰,但謝重珩也沒多想。掐着時間,他策馬獨自去了水月樓。
即使在西市十八坊的酒樓林立之處,水月樓也是頗受貴胄們青睐的地方。内中布置清雅,每每于不起眼處彰顯巧妙心思與檔次,恰好符合真正有底蘊的世家的品味。
不說别的,光是通往樓上的樓梯就有八道之多。每一道又都分主副兩梯,貴客及自帶的随侍走主梯,樓裡的侍者則多走副梯,中間以特制琉璃屏相隔。
在西市寸土寸金之地,這種設計不能不說是豪氣。更精巧的是,主梯可看見副梯的一切,反之則不然,且那琉璃屏還加了隔音的法陣,更添私密與靜谧,可謂極盡貼心。
巫陽定的雅間在二樓。水月樓的侍者引着謝重珩往樓上而行,恰好旁邊的副梯有侍者捧着菜品上去。
謝重珩眼角餘光一瞟,卻見轉角處早候着兩個身負拂塵的年輕人。
不過區區随侍,身上的法袍竟都是一匹不下百金的織金雲錦裁就。所用扳指更是價值萬金的儲物戒,裡面顯然存儲着各種攻擊、防護類物品,一望而知主家身份極是貴重。
一人接了托盤徑自上了三樓,另一人卻仍是肅立當場,竟是不許外人靠近樓上的架勢。
隻需一眼,謝重珩就看出,兩人俱是修為精深之輩。樓上的主家顯然有極其機密的事情要商談。
他心裡微微一動,低聲笑道:“聽說南境某酒樓為了推崇自家的招牌菜,曾大肆宣稱,一位雲遊的高僧晚間路過時,聞着其廚子炖煮招牌菜的香味,食指大動,忍不住跳牆而入,一享俗世美味①,号為‘佛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