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當朝将危險明白說出來,不過是為着後面謝煜的“戰死”和任務失敗做鋪墊。所謂需要資曆深厚之輩,也不過是為了卡着旁人,尤其是謝重珩這樣的後起之秀們,不許參與而已。
略一定神,勉強壓下心緒,謝重珩找人一問,居然聽說謝爍剛下朝就告假走了,不知去向。他再不耽誤,扭頭就直接去了文德殿。
鳳曦在他神識中慢吞吞地道:“你要做什麼?”
謝重珩一時沒回答,須臾冷笑一聲,卻是答非所問:“簪纓世家的子弟自小就明白的東西,換了尋常門戶中人,非得花費許多時間,磨煉出一定的閱曆才能真正理解。”
“六族嫡系在朝的多半也算家族裡的俊彥。短短六七年内連續剿滅三大世家及其從屬,大批誅殺各級臣僚,半個朝堂的人都換了一輪。取代他們的人哪怕俱是賢才,也成長不過來。”
“他倒是好意思當衆說一句‘人才匮乏’,竟是不知臉面為何物了。”
謝重珩顯然是怒極、恨極,也痛極。不知是湊巧,還是他運氣實在不太好,正趕上昭明帝處置要務,他隻能暫且候在殿外。
鳳曦不自覺地纏着他的神識蹭了蹭,試圖略略安撫他一下。正在思索該說點什麼,就聽外間一陣車辚馬嘶之聲。
不過盞茶工夫,金鐘玉磬九響,整個謝氏府中都似乎一時行動起來,盡數往北彙去。
半妖稍稍鋪開神識一查探,便聽說是謝煜剛剛下朝回府,不知怎的,竟直接下了掌執大令,召集阖府開宗祠。
世家的宗祠乃是一族根脈與傳承的象征,本族中一等一重要的所在。内中供奉逝者牌位,置放生者命燈,絕不容許任意出入。
所謂開宗祠,卻必然是有重要事情要處置,并宣告阖族,或是公開懲戒犯了大錯的子弟,有禀告列祖列宗之意。除了族中大部分長老或者議事堂聯手允準,就隻剩嫡系的掌執、旁系的族長才有這個權力。
謝煜此番似乎極其匆忙,隻帶了謝爍一起,竟不待其餘在朝的子弟返回,看樣子竟連謝重珩都沒通知。
鳳曦正在思索究竟出了什麼大事,聽得另一邊有了動靜,便暫且丢開謝氏府,凝神注意着徒弟。
謝重珩已然進了文德殿,躬身一禮:“臣有言上奏:掌執離都執行任務,與祖制相悖。何況武定君早年根基受損,體虛氣弱,近年更是日漸衰老,盡人皆知,并不适合此等出生入死的任務。”
“懇請帝君收回成命,另擇更為合适之人。”
禦座之上,昭明帝衮服冠冕,十二道旒珠玉串切割出的光影交錯掩映下,面目模糊,神色難辨。唯獨那把鷹鈎鼻不容忽視,顯出幾許殘酷意味。
過了片刻,他才開口,向來陰沉的聲嗓聽不出喜怒:“世易時移。謝卿家學淵源,豈不聞‘凡舉事必循法以動,變法者因時而化’①?自聖祖開立我朝至今已曆數千年,形勢早已滄桑巨變,豈能再拘泥于祖制?”
“謝卿是在質疑朕的判斷,還是在質疑武定君的才能?若依謝卿之意,又該當如何?”
呼吸可聞的寂靜中,謝重珩再度一躬身,淡淡道:“臣絕無任何質疑,隻是陳述事實罷了,畢竟歲月不饒人。竊以為這種外出奔波的事,又關系前方戰局,何其重要,還是交予更年輕的臣屬為佳。”
“兼且正因後生們曆練不足,需要機會,方才更彰顯帝君栽培之恩。臣雖驽鈍,不敢懈怠避事,自請代武定君護送物資,前往疆場。”
“謝卿忠毅可嘉,又孝事尊長,頗有廣陵殿君當初的風範,不愧是謝氏雙璧,朕心甚慰。”昭明帝不置可否,一雙略為深陷的鷹目心思莫測地盯了他一會,不疾不徐地道。
“隻是謝卿恐怕有所不知,武定君已然接了旨意。軍情如火,他會盡快啟程,連同朕派遣的護送隊伍,和戶部執事,吳山秋一起。”
吳山秋,便是慶功宴那晚被謝重珩當衆譏刺到下不來台,最後還被他抓着小辮子收拾過的吳大人。将謝煜跟這樣一個懷恨在心的人放到一起,去經曆本就危機重重的路程,其用意簡直昭然若揭。
謝重珩霍然擡首,又旋即垂下:“臣懇請随同……”
原本多安插一個人也不是多麼了不得的事,但昭明帝森然打斷了他的話:“謝卿,當朝決議,軍|國大事,朕在百官面前下的旨意,哪一樣都不是兒戲,豈容任意更改?”
略略一頓,他語氣似乎稍有緩和:“朕知謝卿孝順。但武定君老當益壯,既有報效王朝、建功立業的心思,身為晚輩,更該竭力支持,又怎能橫加阻攔?”
仿佛很是随意地,他伸手摘下了腰側的一枚玉佩。
鳳曦原本身骨懶散地卧在榻上,見他竟似要将此物賜下,立時翻身坐起,碧色眼瞳中兇光閃爍。
帝王以随身飾物賞賜是極其親近、看重之意。若是受寵的後妃尚算正常,但若是臣屬,卻必得是心腹近臣。鳳北宸跟謝重珩的關系遠不到這種地步。
那麼,這隻能是他的一種暗示,或者說,隐晦的象征。
還真是賊心不死。鳳曦大恨,一股怒火騰騰沖穿了天靈蓋。
若非有天絕道中樞在,他投鼠忌器,又豈能容忍這個觊觎了小七整整七世的混賬喘氣到現在!
一個念頭尚未轉完,昭明帝意味不明地盯過去,果然道:“武定君乃當世大才,什麼樣的險境沒經曆過?況吉人自有天相,此行定當順遂。謝卿不必過于憂急。”
“這枚玉佩跟了朕不短的時間,也算受紫微帝氣護佑,就賜予卿壓驚罷。”
謝重珩自小被當成繼任掌執培養,熟知宮中諸多明裡暗裡的禮儀和規則,豈能不懂他的意思?眼見着侍奉的内宦躬身上前,用一隻鑲珠錯金的錦盒接了,準備奉過來,一時僵在當場。
接自然是絕不可接,但推拒的話,卻容易即刻翻臉。
鳳曦面無表情地強行将妖力凝聚在他身上那縷神識中,遽然催發。
空間裡蓦地炸開一道凡人察覺不到的波動。内宦腳下不穩,霎時連人帶錦盒撲在地。那玉佩不知怎的,竟不合常理地從盒中飛起來再重重砸下,登時摔成了幾塊。
但現下已經無人在意那詭異的一幕。殿内氣氛驟然凝滞,僵持死寂。帝王面色陰沉如烏雲,卻挑不到謝重珩的錯處。
正在此時,忽有内宦求見,叩首道:“武定君遣人禀告:謝氏府立重字輩公子珩承繼宗族,特上奏陳,呈請帝君禦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