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送隊伍的一應狀況,遠在永安的謝重珩毫不知情。
那段時間他壓力巨大。謝煜走後,他一直很忙:本職的,族中的,可與旁人商議的,隻能他自己秘密決斷的……
除外,更有牽念憂慮。跟鳳曦和謝煜的看法正好相反,謝重珩有足夠的理由認為,昭明帝會更偏重于對付他伯父。
他擔心他們的安危,卻根本不能與之有任何聯系,隻能命人晝夜盯着宗祠裡武定君的命燈,以此判斷其大緻情形。
再者,這段時間,帝王似乎半點沒有對他和謝氏府的動作。但兩邊下手并不耽誤什麼,那位又豈能輕易放過這頭?怎麼想怎麼詭異。
三人都對這點都深信不疑,昭明帝果然順應人心。
那天,巫陽叫上謝重珩和另兩名執事前往文德殿。奏事完畢,帝王單獨将他留了下來。
“朕觀謝卿近來似乎身體欠佳,可是公務繁重,又憂心武定君之故?”禦座上的帝王不疾不徐地問,一貫喜怒難辨、卻随時可能潛藏着萬鈞殺意的聲嗓中,似乎果真含了些隐隐的關切。
事實上豈止是“欠佳”。那張淺蜜色的面容都變得有些蒼白,削瘦不少,連腳步都有幾分虛浮之感。
倒是于強悍淩厲之外,更添幾分清隽蕭疏的風骨。隻是若說單是因為操勞憂思所緻,未免有點過了頭。
謝重珩心知要麼是他最近的變化稍大,讓這位本就陰鸷多疑的帝王起了猜測,要麼隻是尋個由頭留他在此,想從他這裡套出什麼線索。
今日設法将他弄來,卻要掩人耳目,叫巫陽和那兩人為他區區一個執事做配,倒真是看得起他。
心裡冷笑一聲,謝重珩面上卻垂眉斂目,一副臣子該有的恭敬神色:“帝君恕罪。臣自來心性不堅,易受種種感情牽絆,不免優柔寡斷,不知輕重取舍。”
昭明帝沉沉看了他須臾,酷厲一笑,慢條斯理道:“孝順乃人之常情,又是曆代賢哲大力褒揚的淑行,朕理當嘉賞,又哪能怪罪?”
聞聽“嘉賞”二字,謝重珩本能地就想起上次賞賜玉佩之事,心裡一沉。
尚未來得及推拒,就聽帝王若無其事地吩咐:“宣趙院首,替謝卿診看。”
隻聽珠簾聲響,太醫院老院首頂着那張丘壑縱橫、彷如苦瓜皮的面容應聲而出,竟不知什麼時候就候在内殿了。顯然禦座上那位是早有安排,根本沒有容他拒絕的機會。
謝重珩正在驚疑昭明帝此舉有什麼深層用意,但甫一對上那道隐含着戲谑,像是挑|逗、更像是挑釁的視線,瞬間醒悟過來:這哪裡是什麼院首。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他心裡一沉,籠在廣袖下的指掌蓦地握緊。
原來昭明帝果然是打的調虎離山、各個擊破的主意。不僅在外對付他伯父,同時還要借天絕道中樞對他下手。
最近幾日,前方戰報一日傳回一次,并無一字确切提及武定君如何。隻是宗祠裡謝煜的命燈正常,應該暫且沒有大礙。
帝王這是遲遲未能得手,等不及了,想要釜底抽薪,先對付他,擾亂他伯父心神?還是謝煜已然出了什麼事,隻是消息尚未傳到他這裡?
又或者,是要像對付謝重珣一樣,故技重施?對方如此放肆,難道已經确信鳳曦不在永安了?
數個念頭刹那而過,卻無一能得到答案。若是真正的趙院首,謝重珩還可以試試想辦法糊弄過去,然而對上這洪荒神魔級别的孽畜,他卻毫無反抗的餘地。
瞧着他低垂的眉睫下,煞氣冰冷的眼神,伏淵玩味一笑,輕浮又浪|蕩,像是調|戲良家閨秀的纨绔,卻忘了自己眼下還頂着趙院首那張老面皮,顯得說不出的扭曲、猥|瑣。
他也知道瞞不過另一頭的鳳不歸,壓根沒打算隐藏身份,連醫士吃飯的藥箱、脈枕等家夥事都索性懶得帶了,隻歪七扭八地胡亂一躬身,佯裝嚴肅道了句:“謝大人,身體要緊,切莫諱疾忌醫啊。”
這對主仆絕對不會安什麼好心。眼見天絕道中樞一步步逼過來,謝重珩腦子裡飛速地轉着,該怎麼推辭。
正無計可施,突聽神識中傳來一個久違的慵懶聲調:“無妨,讓他查。難受也忍着。”
那聲音冷淡得毫無感情,字句也極為簡潔,顯然仍怒氣未消,卻無端令謝重珩瞬間就定了神,像是背後突然多出一面堅固的屏障,可靠、安全,可以放心将性命都交托出去,不需要再有任何顧慮。
勉強按捺着痛恨和殺意,謝重珩伸出一隻手,隻覺一道陰寒徹骨的氣息針尖般刺進手腕,冰冷得像是要将他生生凍死。恍惚中,他差點以為突然逆轉時光,回到了剛剛重生,跳進冰湖中浸泡之時。
與此同時,體内驟然澎湃出一股火熱的靈流,與之針鋒相對。
兩股洪荒遺民的力量以這副軀殼為戰場,交錯厮殺着遊遍全身筋絡,冰火兩重天,連凍帶烤,直透骨髓。周圍的一切霎時都旋轉成了一片破碎殘影,謝重珩魂飛天外,幾乎站立不住。
他向來不允許自己在敵人面前示弱,眉頭也不皺一下地咬牙硬撐着,居然還能從痛苦中掙出些清明思考。
這會着實遭罪,但也可以據此推測,對方其實完全不清楚鳳曦的行蹤,否則今日就不僅是試探而已。目的也不言自明,應該單純隻是為着驗證些什麼,以便決定下一步對他伯父的行動,同時考慮要不要動他罷了。
雖說不管鳳曦在不在永安,都不影響昭明帝向謝煜這個宿敵下手,對方終究還是想更有把握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