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所載終歸不如聽來的詳盡、有趣。若無其事地一笑,原本病恹恹沒什麼精神的人起了興緻:“細說我這位琛兄的事迹來聽聽。”
單哉也來湊熱鬧。兩人四道目光灼灼盯過來,俱都一邊寫着“八”一邊寫着“卦”。
影二一笑,也不推辭:“阖府皆知,副令大人的四個兒子中,他最親近的是收養的幼子瑾公子,最不喜的卻是長公子琛。”
他剛開了個頭,幽影磕着瓜子插話:“是不是因為他是庶出?”
謝重珩和影二直接懵了。
謝重琛再是庶出,畢竟是親生,還是長子。什麼樣的嫡庶之分,或者說有什麼了不得的原因,還能越得過血脈傳承,讓謝爍對他還遠不如對養子看重?
這也是謝重珩着手篩查後的一大疑問。二人面面相觑,盡皆愕然,異口同聲道:“這跟嫡庶有什麼關系?”
單哉比他們更驚詫:“怎麼就沒關系了?”
“我看了不下這——”他拿手比了個半人高的長度,“麼多話本子。那上面可都在說,世家嫡庶尊卑極其分明,嫡出的手握生殺予奪之權,對庶出和妾侍各種打壓,甚至動不動就發賣什麼的。”
他嘴裡叼了顆瓜子,說話有些含混,卻一副“我是權威我都懂,明人不說暗話,不必遮掩”的自信态度。
謝重珩縱然心裡壓着一堆亂事,也一時忍俊不禁。
六族這種鐘鼎簪纓之家,延續不知多少萬年依然雄踞一境,帝王都不敢輕撄其鋒,哪裡是僅靠嫡房那寥寥之數就能支撐起來的?
事實上,除了掌執、族長、各支脈主事人這類重要位置看重嫡長的身份,以免子弟們争搶之時不擇手段地一通大亂鬥,導緻元氣大傷,其餘倒并不特别在意嫡庶之分,都會盡心培養。
尤其是旁系,因時不時與外敵作戰,損耗更大,有時甚至會收養資質非凡的外姓,務求人盡其才,才盡其用。隻要真有本事,肯上進,利于維系家族尊榮,一般都有出頭的機會。
略一思索,謝重珩道:“庶子也會有正妻,其子女也可稱嫡出。照你這麼說,若是父子間起了沖突,又當如何論?是庶出的父親占優勢,還是嫡出的子女更貴重?”
單哉被問住了,張口結舌不能作答。
影二嘴角抽搐,一口茶水幾乎當場噴出來,直想一個大暴栗敲開他的頭,看看裡面塞的什麼:“都什麼亂七八糟的。話本子是話本子,現實是現實,你可長長心吧,以為各家的規矩條例都是擺設呢?”
“地方上的門閥我說不好,但就說永安有底蘊的家族,庶出、妾侍都是府裡的正經主子,哪能随意處置?莫說他們,就是對待仆衛奴婢,也自有成套的章法。”
“發賣?不存在。當家主母若不想堕了夫家和娘家的名頭,說什麼都不可能發賣府上人丁的。真正的世家,向來隻有添人進門的舉動。往出賣卻必定要被人诟病混不下去,差這幾個賣人的錢了,日後在這個圈層裡多半要受擠兌。”
單哉多少有點不服氣:“那總有犯了錯的,怎麼辦?”
謝重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高門大戶規矩嚴明,既寬容又苛刻。身在其中,隻有兩種選擇:循規蹈矩地活,或者一意孤行地死。”
“主子也好,奴仆也好,違了哪條哪款,照條令懲戒就是。事後多半仍留你在此,給予改過的機會。此為寬容。”
“但實在令人無法忍受又罪不至死的,就索性在籍冊、身契上記一筆趕出去,任其自生自滅,卻也不會是以發賣的名義。隻是到了這一步,外面也幾乎無人肯與他們沾上關系,難以再有容身之處,隻能淪為乞丐流民,最終的下場未見得比一死了之更好。”
“更有甚者,誰要真犯了府中大忌,罪無可赦,那就是死路一條,有的是辦法讓你消失得無形無迹。左右律法也不怎麼能管得到世家這些私事,所以說嚴苛。端看有沒有踩中那條雷霆生死線。”
輕描淡寫的一番話畢,單哉張圓了嘴,面上飛速爬上了滿臉菜色,最後有點腎虛地打了個寒顫。那聲“哦”也顯得底氣不足。
他成型的時候,往生域蒼龍、朱雀兩境早已被墨漆和謝重珩用新的規則整頓完畢,依法循律、平等尊嚴的觀念早已深入人心。就連另一支勢力占據的白虎、玄武,也在逐漸借鑒、推行這種治理方式。
來到大昭之前,單哉幾乎一直生活在平和繁盛的環境中,并沒有經曆過更早時期,底層幽影命似草芥,任憑各層頭目、首領們肆意虐殺踐踏的階段。
途中見識的戰亂天災、人不如狗也就罷了。此時突然聽到一朝王都、天家腳下竟有如此鐵腕無情的私刑處置,且大家還都認為天經地義,單哉不免心有戚戚焉。
讓幽影一岔,就扯得有些遠。影二繼續就着之前的話頭道:“琛公子是庶出不假,生母也隻是小戶之女,但其實最初時,副令大人并非有多不待見他,正好相反,也曾憐之重之。”
“為人父母者,或許更為疼寵幼子,最先寄予厚望的卻多半是長子,世家尤其如此。畢竟這是能最快協助、接替自己挑起一家重擔之人。”
謝重琛之母難産而亡,傳過一陣他孤辰寡宿、命硬克親的說法。謝爍憐憫長子命途坎坷,親自出面整治,雷霆手段平息了流言。且那時他隻得這一個孩子,自然在其身上傾注了所有心血,着重培養。
他的支脈是謝氏府中極其重要的一支,即使是武定君府那邊也要給三分薄面,謝重琛可謂出身貴重。但此人生來是個沉悶性子,往往給了他表現的機會,他卻偏要竭力藏拙,走個路都盡量靠邊拖尾,力求不被人注意。
種種行徑全然與他的身份不符,然而謝爍絞盡腦汁也改不過來一點。
一涉及這些,平素的父慈子孝全都成了雞飛狗跳。那些年的副令大人也正值血氣方剛時,養氣工夫比不得現在,時有氣得頭頂生煙,鼻孔噴火。
這也罷了,乃父不至于因此就厭棄了他,待他依舊如故。真正讓人心寒的是個偶然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