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重珩心裡兀自思索不已,若無其事地一笑,搖頭:“那倒不必,我就是一時好奇,随口問問。”
一場陳年八卦話畢,看看再無趣事,單哉就腳底抹油開了溜。中途影二也有事撤了。剩下謝重珩自己繼續翻那堆冊子。
翻了整整兩天,直翻得他頭暈腦漲,兩眼昏花,也沒看出什麼名堂。唯一有點意思的發現是,其中有一份難以歸類的資料,正是謝爍的養子,最小的謝重瑾。
此人年不過三十餘,資質平平,縱然謝爍全力提攜也出不了頭的那種。但他生得斯文秀氣,性情溫和,未語臉先紅,閨閣女子一般,又極是善解人意,很招人喜歡。
就是身世有點曲折。
謝重瑾雖是收養的,卻是正經八百的謝氏嫡系子弟,隻不過他那支脈已經衰落得所剩無幾。其生父早年為救謝爍而死,他那時隻有七八歲,也在亂戰中失散,一年多後才被找回。謝爍感念其父的恩情,收在膝下,疼寵有加。
那會謝重珩還在永安,對此事倒也清楚,回來後也見過幾次。沉吟片刻,他最後将之單獨放在了一邊。
待族中送來的文書也處置完畢時照例已是月上中天,謝重珩疲乏得睜着眼睛都嫌累。但他洗漱後并未立刻就寝,而是依然端坐在書案後,像是在等什麼人。
現在距鳳曦失蹤之前給他解藥已有二十多天,又到了藥效随時可能發作的時候。
慶功宴中藥一年多,其間兩人也試過置之不理,發現藥性仍未消退。據此推斷,這詭異的藥很可能跟天絕道中樞的性命關聯。下藥之人不死,藥性就無法徹底消解。
這對兩人都是極大的鉗制,隻是現下别無他法。
謝重珩不确定鳳曦還會不會來,更不知會哪天來。但這次終歸是他理虧在先,既是打算認錯,态度不能含糊,這幾天都在勉強自己撐起精神等着。
正自沉吟,房門忽然無風自開。謝重珩心裡一動,擡眼望去,卻見門口一道素衫白發的高瘦人影如春風拂過的柳枝般,正不疾不徐地飄然而入。
不是暌違多時的鳳曦是誰?
初夏的晚風與隐約的花木香纏綿着穿門而入,似還殘留着絲縷春意,無端就令人心情舒暢,萬般愁緒一時盡數抛開。謝重珩不自覺地微笑起來,慢慢起身迎上去:“師尊,你回來了?這些天……”
他最近身體太差,形容憔悴得有些過頭。擔心被鳳曦看出端倪,這幾夜他都特意撥暗了燈火,室内頗為暗沉。兼且他本就頭暈眼花,看不分明,還要分出心神竭力維持身形穩定,也就沒第一時間發現問題。
謝重珩一邊說着,一邊緩步行到近前,待看清時,蓦地滞住。
那張妖孽面容上沒什麼情緒,狹長狐狸眼中更是枯寂無瀾,半垂着目光。明明他就在近前,兩汪春水碧色的眼瞳中卻沒有落下他的身影。
鳳曦的冷漠絕不是僞裝,而是神明真正視衆生如無物的不在意。
天旋地轉的昏沉中,一霎時時光逆轉、空間交疊,謝重珩錯覺彷如回到了當初,謝七死去之前最後看見的往生域主宰那雙眼睛。這些年的墨漆也好,鳳不歸也好,心魔幻象内外的師尊也好,都不過浮生一場大夢。
他突然就有點說不下去了。
那天鳳曦跟他說了話,前晚又特意讓幽影傳信,要他不必憂心。謝重珩本以為這幾日來,他們已然多少緩和了一點。
起初他還在擔心,他會不會因不正常的虛弱在鳳曦面前露餡。否則,上次的氣還沒理順,再被察覺他竟在自己心上開了個口子,取了那麼多心血,如此不顧惜身體,還不定得是什麼後果。
謝重珩還記得行宮之圍後,那句壓抑着無數情緒的“但是我疼”。
但現下看來,全然是他想得太多。看這情狀,恐怕就算他死在當場,鳳曦連眼神都不會有半分變化。
這種落差實在令人難以承受,心裡堵得悶脹欲裂,苦痛難言。
略略一頓,謝重珩重新微笑着,主動攬過那截楊柳細腰,溫順靠在他懷裡,軟聲道歉:“對不起,我真的知道錯了,沒顧着你的感受,又害你涉險。隻要你能消氣,想怎麼懲治我都行。”
他近乎讨好地用鼻尖蹭着他精緻的下颌,略微一頓,喚着那個平日裡絕不會說出口的羞恥稱呼:“嗯?曦哥哥?”
謝重珩生平幾乎是第一次如此真心地做小伏低,想要好好哄哄他。鳳曦仍是無波無瀾,一言不發,神明般沉寂地睥睨他一眼,一邊将他往床榻拖,一邊解他的腰封。
也許是顧及他如今虛弱的身體,半妖倒是沒有上次那般粗暴,甚至還有些溫柔,卻毫無感情可言,死闆而單調,純然一副被迫例行公事的态度。
期間謝重珩試探着又問了兩句,連一個字的回答都沒有。他自己也覺得很沒意思,也就索性閉了嘴,直到最後,兩人都未曾說過任何話。
此後是極其短暫的安甯日子。
大昭朝野也似乎漸漸平靜下來,至少明面上沒什麼事,跟從前的無數個年頭沒有本質上的區别。然而穩定的表象下有多少風起雲湧,又有幾人察覺,卻很難有人能說得清。
最兇險的那晚之後,幽影再沒有要謝重珩取過血,說明他料想得不錯,謝煜次日就應該進入了前線大營。他也得以慢慢補回虧空。
但鑒于武定君的處境和面對的危險,謝氏子弟根本不可能真正放松。他們擔憂得不錯,僅隻十來天後,探子帶回一條消息,前線軍營果然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