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他刹那的怔愣,謝爍也察覺自己一時大意說錯了話,大手一揮,趕緊找補:“都是千年的狐狸,甯氏又不是看不出其中的利害。”
“甯氏一貫自诩忠誠,大概也是覺得若他們上去,非但能鞏固家族的地位,又正好可以借此調和世家與帝王的關系,不至于因此獲罪,利大于弊。他們也确實多有偏向帝王的時候。”
“既是本就有此心,其餘五族中,也隻有他們最合适。而況如此大事,哪裡真就是謝氏一家之力?焉知帝王不是也有此意,所以私下跟他們達成了什麼協議?掌執不過是應從時勢人心,做了個順水人情而已。”
“再者說,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那時誰能準确預料到幾十年後的局面?很多事情不過都是巧合。隻是若已先入為主,心存疑慮,後來再回頭照着往事去套,自然能套中一部分,容易讓人多想罷了。”
疏不間親,這是道義,更是規矩。何況,若是讓對方因此生出什麼想法,那叔侄二人有了嫌隙,于眼下的謝氏而言,不啻于自捅一刀。
最後那句話才真正說到了謝重珩心裡,讓他無從反駁。他确實也迫切需要這樣一個站得住腳的理由,說服自己。
不錯,那也許就是巧合而已。難道他當年在行宮救下昭明帝的本意,是為了要害謝重珣嗎?再說,甯氏的結局說破天也是昭明帝的殘暴無道所緻,跟謝煜有什麼關系?
這麼一想,謝重珩也覺得自己大概真是這段時間身體太虛,思慮太過,竟會這麼看待他伯父,簡直有病,還病得不輕。
迅速收攏心緒,他若無其事地笑道:“侄兒隻是方才略感頭暈,些許失儀,讓叔父見笑了。”
兩人心照不宣地避開了這個話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到進了謝氏府。謝爍将人送到武定君府外,方才轉回自己的府第。
車中再無旁人,他十分不以為然地翻了個白眼,無聲嗤笑了一下。
縱然謝重珩沒有說出隻言片語,卻也不難猜到其心思。雖說被他一句話暫且揭過,然而事實是,一切确都如其所想。
隻是謝爍并不認為謝煜這麼做有任何問題。
前方有人替謝氏吸引注意力,他們才會相對安全,才好韬光養晦,諸般運作。至于甯氏的落敗,謝氏也已經盡力相護,要怪也隻能怪他們時運不濟、棋差一着。
謝重珩未必就真不明白這些道理。隻是作為至親晚輩,他自小承謝煜教養照護之恩,最崇敬的尊長突然被颠覆得如此徹底,一時間很難接受罷了。
謝爍收起這些心緒,不久便到了副令府。
大門外通明的燈火映照下,但見惡猙嘯月雕像旁,一道纖瘦身影正駐足迎候。不出所料,正是謝重瑾。
瞧着車駕漸止,他眼神倏然一亮,輕快地上前,像是倏忽望見春風拂遍荒原。謝爍撩開車簾時,就見他已伸着手,仰起的面容上眉眼彎彎,滿目都似乎隻剩下了這個父親。
他從不掩飾他的敬慕,無懼旁人背地裡唾棄他阿谀得過了頭。
副令大人摸摸下颌,仿佛有些不屑地“啧”了聲,嘴角卻不自覺地翹了翹,仍是很給面子地搭着他的手,方才一步躍下。
時值人定,四下将靜而未靜。兩道身影拾級而上,緩步行在燈火下,輕言細語,安甯溫馨。
謝重瑾落後半步,随着進了府,忽然低聲道:“父親心裡有事,是對掌執處置那三人的事有疑慮嗎?”
謝爍一挑眉:“怎麼說?”
謝重瑾秀氣的面容略紅,少女般羞澀地抿嘴微笑道:“父親比掌執小不了幾歲,認識已有百餘年,算是一同長大的。兒子鬥膽猜測,較之大多數人,父親必定更了解其心性、手段。”
謝副令也爽朗笑了起來,春風得意。
他有四個兒子,三個親生的,卻是收養的謝重瑾最懂他。跟那仨大的要麼冷血動物要麼粗心莽夫不同,這小兒子似乎生來就對人的心思和情緒感知敏銳,總能推己及人,十分貼心。
謝重瑾的到來,幾乎嚴絲合縫地彌補了謝爍渴望要個小棉襖的遺憾,隻除了性别天定,改變不了。久遭兒子們荼毒的副令大人頗有苦盡甘來之歎,頭不疼了火氣小了心懷寬了,飯都能多吃幾口。父子二人因此一向最為親近。
因着龍裔族人的特性,兩人雖差了好幾十歲,但不論形貌還是相處方式,不像父子,倒像年齡十分接近的兄弟。
一掌拍在幼子有些瘦弱的肩上,謝爍笑道:“跟為父面前也玩這一手?你真正想說的恐怕不是這句罷?”
“不錯,誰還沒有個輕狂歲月?我年少氣盛時不知天高地厚,還試圖與之争奪繼任掌執之位。”
“曾經不是有位大能說過嗎?‘最了解你的人往往不是朋友,而是對手。隻有對手才會真正花心思去研究你,掌握你,因為他的目的是為了打敗你。’①我自然也曾暗中在掌執身上耗了極大精力。”
後來謝爍倒是漸漸品出雙方的差距,才息了這些心思。他甚至不太能見識到謝煜的手段,縱然隐隐直覺許多事情都與之有着似有似無的關聯,卻無法查明真憑實據。
細細回想,若非同為謝氏子弟,若非謝煜還當他是自己人,終歸對他留了幾分情面,不過略加敲打而已。否則,就憑他少時那股子牛|逼轟轟、誰都不服的嚣張勁,恐怕早在許多年前就已“意外”死得天衣無縫。
兼且眼見近年的動蕩局勢和甯蘇月、謝重珣的遭遇,謝爍甚而有些慶幸當年才冒了個頭就被一把摁下去了,暗中卻也難免時時多關注一下謝煜。
謝重瑾眸色深黯,觑了他一眼,不着痕迹地靠過去,小心挽住了他一條手臂。不想對方專注于心事,本能反應極快地一推。
謝爍回過神,瞧見他做了錯事似的低頭抿着嘴,秀氣面容上一點隐忍的無措和落寞,被抛棄的小獸般,又頭大又心軟。
這小兒子早年流落在外,遭了大罪。被尋到時手腳都折斷扭曲,淪為惡丐乞讨的工具,後來斷骨重接,靈脈根基受損。本就沒有出衆的資質,經此一劫,更是前途無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