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重珩悠悠道:“下官倒沒别的意思。巫掌執為家族籌謀,原也無可厚非,隻是閣下諸般算計還則罷了,卻不該拿謝氏作筏子。”
“下官自認不是個多管閑事的人,完全不想摻和無關之事。可若是有人非得尋謝氏的麻煩,下官既是謝氏子弟,自不會坐視不理。閣下以為是不是這個理?”
話畢,他也不管對方是什麼臉色、如何答複,禮數周全地微笑告了退,自顧揚長而去。
侍者打起車簾,巫靖卻兀自陰森森盯着那道高大挺拔的背影,須臾,方才踏步上了馬車。
他一直等着江祁那邊給出信号,才能下令南疆巫氏開始行動,渾水摸魚。縱然那同時也是在永安為質的巫氏所有人——包括嫡系連同旁系小輩——的催命符,可現在已經到了他們不得不死的時候。
承天塔雖隻築完第三層就停了,等着有悔真人煉化宮氏的氣運,但督造司早就已備好了下一層的材料。真正建造起來,根本用不了多久。
再耽誤下去,等宮氏事畢,沒有人能笃定昭明帝會先順手收拾他們,将第四層做了巫氏的陵墓,還是會先誅滅謝氏。又或者尾鬼還會趁機分一杯羹,攻伐大昭,封鎖海域。屆時阖族都唯有死路一條。
誰想江祁一拖再拖,總說大局尚在掌控,時機未至。連續錯過兩次絕佳機會,以至于還要靠開罪謝氏來推延時間姑且不論,這下倒好,眼看着大事在即,老底都落在了他人手中猶不自知!
回到安邦東坊的巫氏府,巫靖強壓着驚怒與諸般亂念,疾步行往書房,不想卻在抄手遊廊上撞見了巫祁澈。
明明是個正值全盛時期的青年人,卻硬生生讓他活出了一身森森陰氣。廊下華燈初上,昏火幽幽,映着他一張青白面容,更仿似孤魂野鬼。
瞧見他幽靈般晃蕩而過,對這個掌執、生父非但不見禮、不招呼,甚至全無避讓,隻當做不存在,巫靖怒火更旺。
再想想謝重珩與巫祁澈本是同窗,人家兩番出入戰場而不給昭明帝落下絲毫把柄,甚至都敢明目張膽地越級脅迫他了,這明面上唯一的嫡子卻成日裡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他忽然就壓下了所有火氣。
“阿澈,”院中還有侍者,說不好有沒有誰家的探子,巫靖瞬間換上慈父面容,語氣溫和,“這是去哪?”
巫祁澈像是終于被一嗓子叫得回了魂,腳下一頓。也不知想到了什麼,他居然晃蕩過來,一字字陰森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巫靖執掌家族數十年,朝堂上權勢最盛的六重臣之一,幾曾被人用如此直白粗鄙的言辭罵過?
确信侍者不會察覺這邊的細節,他終于也沉下臉色,用隻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斥責:“逆子,我是你父親!我……”
巫祁澈不為所動,仍是一副死了沒埋的樣子,棺材闆似的聲調,卻極為幹脆地打斷了他後面的話:“你将我從小寵到大,什麼都順着我的意,竟寵出一個廢物白眼狼是吧?翻來覆去就這些,說點新鮮東西好麼?”
“我變成今天這副德行不正是你想要看到的麼?你毀了我一輩子,現在又來跟我裝什麼父慈子孝?你配嗎?像你這種比天蠶蠱王還要狠毒的貨色,隻合該父辭子笑,父與世長辭,子才能大笑特笑。”
“喲,這就生氣了?有本事你就弄死我。我爛命一條,無所謂,但若是被昭明帝發現什麼端倪……”
心念觸及禁忌話題,觸發蠱毒,五髒六腑霎時有如被萬千蟲蛇咬噬,劇痛難當。巫祁澈嘴角突然就湧出黑血,光影交錯間,更像是活鬼一般。
但他彷如不覺,從牙縫裡擠出最後一段血腥的字:“你那些……卻免不得要暴露一二。”
話畢,他腳尖一轉,踉踉跄跄地重新飄走,全不理會他父親會如何想。
今日連續兩次被人捏着命脈脅迫,簡直是狠狠一杵搗在巫靖的肺管子上,搗得他怒海興波,翻騰難忍。
他臉色鐵青地進得書房,秘密召來一名灰頭土臉的粗使雜役,終于克制不住憤怒,面目猙獰地切齒道:“去,立刻傳訊給你們東家,問問他為什麼暴露在謝重珩手上,後續打算如何補救?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才動手?!”
他一句比一句狠厲,那雜役卻隻是躬身應下,不卑不亢道:“另外,東家要小的轉告大人,海上浪濤漸小,可以放出風聲,準備行動了。”
巫氏父子的秘辛恩怨,謝重珩自是不清楚。散值回到半山院,還沒到處置族中事務的時間,他有短暫的閑暇。
妖骨尚未收回,鳳曦暫且無法出去構畫傳送陣,鎮日無所事事地懶散窩在房間裡,自己玩自己……那根骨頭。
師徒兩人對坐飲茶,閑話一二,是身在詭谲變幻的漩渦裡難得的安甯和惬意。免不了的,便要提及巫氏那一出幺蛾子。
想起徒弟那膽大包天的舉動,鳳曦懶洋洋地道:“你居然拿江祁威脅巫靖,他一定會知道。那商人可不是個甘心吃悶虧的主。就不怕他報複你?”
謝重珩道:“這會子最不想節外生枝的就是他。若非不得已,他不會有什麼實際行動。我本也打算睜隻眼閉隻眼,但他父親既然先搞了事情,要下水就都得下,誰也别想站在岸上閑看别人的熱鬧。”
他和江祁互相握着對方的把柄,不必說各自都不太安心,昭明帝已經對他和往生域的關聯起了疑,估摸着也睡不太安穩。現下巫靖又得知自己的秘密早就被他知曉,恐怕心情也不會太妙。總歸一個都不能高枕無憂。
今日似乎注定多事。方将說到此處,敲門聲起,幽影呈上一封密信,指明要謝重珩親啟。
他一眼掃完,遞給鳳曦,神色頗為一言難盡:“師尊實在金口玉言。我早猜到江祁絕不會就這麼忍了,但也絕沒有想到報應會來得這麼快。不愧是他,有來有回,一旦抓到把柄,都不等隔夜。”
信上要他三天之内設法将巫祁澈诓到水月樓。最末還特意加了一句,此事若成,下午的事就一筆勾銷。措辭非常謙遜,實則半是威脅半是利誘。
言下之意,若辦不成,他少不得要以牙還牙,将謝重珩早年欺君逃出永安的事透露給巫靖。至于屆時巫靖要據此做什麼文章,那就後果自負。
“你明知我在算計你,卻不得不照做”,這風格一看就很江祁。
“當天就能得到消息,隻能說明他現在就在永安。”謝重珩将信湊在燭火上燒得幹幹淨淨,道。
“離他去年回來那次已有一年半。以現在的形勢,他不在外面總覽全局發号施令,伺機帶着巫氏旁系撤離,又冒險回來做什麼?”
否則,一旦尾鬼開始大規模增兵,準備正式大舉攻伐,碧血境鎮瀾城至整個靈塵的大片星峽海域中,必然是萬艦千帆。江祁的最後一個陸上據點是撫星城,要想從此出海,正好要穿過這片區域。
若是行動稍晚,他們就算想走,恐怕都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