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罷,他仍是将剩下的話都罵了出來:“什麼朱雀血脈,呸!不如說是鐵公雞更貼切得多。又要馬兒跑得好,又想馬兒不吃草,哪有這等好事!就他|娘的離了大譜。”
在風雪中又躺了會,伏淵才一腳踢開那堆白骨,爬起來回了文德殿。
海神露燈柔光瑩白,殿中如籠雪色薄紗,原本安甯靜谧,卻被突然闖進來的人所攪擾。
伏淵也不管自己一身髒污,就那麼大喇喇往窗下軟榻上一倒,一邊咳,一邊妖|魅而輕佻地笑道:“都辦妥了。請神容易送神難,好算給你那替身小心肝送出了宮。”
“啧,你倒是真舍得放手啊?”
昭明帝還在批閱奏折,聞言擡眼看過去。
雖是做戲,午後那一場,卻實實在在激得他恨怒欲狂。提及此事,即使已經過去幾個時辰,即使兩人中間還隔着些距離,伏淵也能清楚地瞧見他眼底掩蓋不住的怒火。
收回目光,昭明帝道:“若沒有鳳不歸,朕也不是一定就會放了謝重珣。但有他在,謝氏商談不成,恐怕會明着搶人。”
無論他有多不情願,都不得不承認這個半路殺出的來曆不明者頗為棘手,與震懾大昭數千年的天絕道中樞相比,大概率在伯仲之間。不到萬不得已時,他并不想讓伏淵與之生死相搏,毀了他的王都和靈奴。
左右是同樣的結果,自然要極盡所能地加以利用,給對手設伏。
伏淵又“啧”了聲,尋了個更放松的姿勢,徹底癱在了禦榻上,露出的皮膚隐隐閃着靈奴契約的淡金微光:“話說你既是早就打算放人,謝重珣又已經中招,差不多也就得了。至于要演到這個份上,費我這麼大勁麼?”
昭明帝森然道:“做戲做全套。謝煜必然要細問謝重珩師徒相關經過,那老匹夫狡詐如狐,稍有半點不對勁都瞞不過他。若是不夠逼真,他怎會輕易上當?”
方才幻陣中,趁鳳不歸失神的刹那,一點心魔氣裹挾着伏淵一縷神識,侵入了謝重珣的軀體。
那點神識帶着刺探消息的指令,有心魔氣這層掩護,縱然以鳳不歸的手段,短時間内也不會被發現。作為一粒種子般的存在,無需多久,它就會成為一種揮之不去的念頭,與謝重珣原本的神識融合。
他會迫切渴望掌握訊息,盡快融入闊别已久的家族。屆時其所見所聞都能及時傳到伏淵那裡,不啻是在謝煜身邊安插了個至為可靠的細作,但又對其魂魄、軀殼毫無影響,很難被查出什麼異常。
即使謝重珣所作所為出人意表,也最多不過讓人以為他遭逢大難,性情有變。
昭明帝面目不自覺地略微扭曲,天生帶着幾分陰鸷的聲嗓也有些狠戾:“謝煜千防萬防,未必能防到自己兒子身上。但就算他能想到這一層,以他的性情,必然處處對謝重珣嚴防死守。”
“你猜,謝重珣會怎麼想、怎麼做?”
一個人傾盡所有去護佑他的親族,這些人不說知恩圖報,至少也該對他有相當的尊重和信任。然而在他為之付出了名聲、前途、修為、尊嚴種種一切代價,自己的地位被人取代,幾乎一無所有後,還要受親人、生父的百般疑忌試探,甚至下意識的鄙棄和非議。
若是這樣都生不出恨怨,那這人不是徹頭徹尾的白癡,就是超凡脫俗的聖賢。
天絕道中樞恍然:“所以你要麼利用他刺探謝煜的動向和消息,要麼,直接讓他們内部生怨,父子反目?”
将謝重珣變成細作已經足夠隐蔽,更狠毒的是,那點神識恰好可以壓制心魔氣。待父子二人鬥法擺到了明面上,鳳不歸怎麼也該發現問題了。他們多半會以為那點神識就是真正的陷阱,必然會即刻将之抹去。
殊不知,還有個更緻命的後招等着。
心魔氣堪稱天絕道這個巨型法陣核心中的核心,極為稀少且重要。若非遇到十分棘手的人和事,伏淵也輕易不會動用。唯一一個有這等榮幸的還是鳳不歸。
昭明帝曾想過以此對付謝煜,但考慮到以他的心性和手段,完全有可能在徹底失去理智前直接犧牲永安嫡系,下令靈塵起事,甚至設法逼迫六族聯手,跟中心三境拼個魚死網破,這才作罷。
伏淵愉快地笑了起來,血迹斑駁的面容耳頸上,淡金色符咒加速流轉:“謝重珣一介凡人,本就深受七情六欲羁絆。照他的所經所曆,一旦陷入心魔,恐怕沒有人能說清楚他會生出什麼樣的偏激念頭,對謝氏府衆人做出什麼事。”
“謝煜身為一族掌執,再次面對失而複得的獨子和家族二選一的局面,更不知又會如何抉擇。”
他僅有的血脈延續,傾盡半生心血培養之人,最後卻要化成插|進他心上的一把利刃。謝煜曾經在謝重珣身上花了多少心思和感情,接回兒子的時候有多喜悅、懷了多大的希望,到時候隻會加倍痛苦。此之謂欲取先予。
啧,這想法就很鳳北宸。
先太後因六族的囚禁而遭宮中賤奴淩|辱緻死,他的報複果然極盡所能,換着花樣地狠。不管怎樣,總歸不能讓謝氏好過就是。
眼睜睜看着曾經重逾性命的至親骨肉分道揚镳,日漸成仇,直至自相殘殺,不死不休,可算天下一等一的殘忍之事,簡直讓人難以想象地期待、興奮。
被算計的人對此卻幾乎一無所知。
瀾滄院的重逢悲喜交加而混亂。常年的郁結于心早已耗空了顧晚雲的身體,這個凄風冷雪的尋常冬夜,突然看見原本至死都不得歸家的兒子活生生站在面前,她激動得一度昏厥。
謝重珣倒是從頭到尾都很淡然很冷靜,仿佛沒有什麼情緒波動。他井井有條地從容處置着一切,甚至還能抱着他母親輕言細語地勸慰,幾乎讓人挑不出錯來。
師徒二人幫着安頓完畢,鳳曦将那一家三口仔細地用妖力挨個仔細查探了一番。查到謝重珣時,他目光陡然有一霎時的動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