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歡笑晏晏的宴席,如今隻剩下鬼哭狼嚎的叫喊聲,中間夾雜着那名母親的抽泣,在這大殿之上格外清晰。
而此刻的姬姌與洛禾穿過回廊,正被一名看着像灑掃小厮的人攔了路。
那人一身下人衣服,手中還握着一把掃帚,然而他擋在姬姌眼前之時,總讓人覺得這人不像是小厮。
洛禾與姬姌的話被打斷,她挑了挑眉:“怎麼,柬城君還有什麼話要說?”
那人做了一輯,是很正式的周禮,這讓洛禾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如今尊重王室的人不多了。
“在下姬凜,見過殿下。”姬凜抱着掃帚,眉目低垂,倒是一副乖巧的樣子,他道,“柬城君無話,我卻有事想請教二位。”
“姬姓……”洛禾本來對他要說什麼毫無興緻,卻被這個姓氏拉住了腳步,她看了一眼姬姌,後者目光在姬凜身上轉了一圈,又回到了洛禾身上。
洛禾道:“你是署人?”
姬凜道是。
如今天下,除卻姬姌一位王室正統,也就隻有早些年分封出去的王室旁支,也就是現如今的署王一脈是姬姓。
這并不難猜,卻也讓洛禾有些吃驚。
吃驚之餘便是輕笑,她幾乎是喃喃自語道:“署公子在柬城君府上當下人,而柬城君的親弟卻在公主府上做下人,柬城君一腔君子隐忍至此,宮室之中甘願隻做一名默默無聞的琴師,這鄖國,還真是荒唐的可笑。”
姬凜跟着賠笑了一聲,王室旁支,旁了八百年的旁□□點本來就淺薄的血脈早就斷了根,他的身份,也隻不過是諸侯國的公子。
但一名王室公子在此,本就是一件十分不合理的事情。
洛禾問他:“你想要說什麼?”
姬凜道:“我初入鄖國為質,并無人理睬,是柬城君施以援手,後來覺得不如忘卻身份,待在這裡好歹不會有不軌之人欺淩,反而是個避難所。”
“鄖王不管這些?”
姬凜搖搖頭:“他看不起我們這些質子,也并不将署放在眼裡,我在與不在,在哪裡,鄖王都不會理會。”
姬姌沒有說話,隻是将話語交給了洛禾,洛禾道:“柬城君畢竟背靠鄖王,你找他做靠山,倒也不稀奇。”
誰知姬凜再次搖了搖頭:“不是的,柬城君他,有苦難言。”
洛禾并不奇怪的挑了挑眉。
姬凜繼續道:“對于鄖王來說,什麼都不重要,夫妻,父子,君臣,這些都不重要,他前半生為了達到目的作惡太多了,于是後半身便要将心思放在賢名之上,柬城君隻是一個……借口,一個代表鄖王室高潔的代表。”
洛禾心無波瀾,隻是靜靜的聽着。
“這些你應該猜到了。”姬凜這個時候才擡起頭,他的臉很小,整個人很瘦,唯有那雙圓圓的眼睛,裡面閃着神采。
“高潔之人如何,暴烈之人又如何,隻要是人,就有私心,就有欲望。”
姬凜話說的很緩,也很堅定:“鄖王需要這麼一個人為他洗刷惡名,柬城君也需要這麼一個名聲來為他造勢,他們之間的關系,從來都不是單方面的,反而是互相成就。
柬城君是好,可私心作祟,好的人也會染上污垢,要是沒有人拉他,那他隻會越陷越深,到最後滿身泥濘,再也走不上枝頭,隻能沉在泥土之中。”
“而殿下的到來,加快了一個人沉底的速度,殿下,這裡不安全,鄖國也不安全。”
“什麼?!”
洛禾手指微動,她似乎在姬凜這番意有所指的話中明白了很多東西。
也道了句果然如此。
果然如此!
洛禾将目前得知的所有消息串在了一起,姬姌來到江陰,天下人所依靠的便是姬姌,而柬城君隐約有收服天子舊臣之心,但這個行為,這個行為……是鄖王吩咐的。
鄖王在拿柬城君的名聲為姬姌造勢,所以姬凜說姬姌的到來加快了一個人的沉底速度。
是因為在那以後,站在人前的隻有姬姌,而柬城君将逐漸被遺忘,逐漸被代替。
要是柬城君真的如同姬凜所說,那麼就說的通了……
來江陰路上那群刺客最後招供出來的柬城君。
金鵲為什麼會混到這裡,為什麼會輕而易舉的在這裡下毒……
柬城君府邸就算再亂,也不可能不查這些。
金鵲之前被關在太子府,守衛森嚴,誰能救的出來金鵲……
是柬城君。
洛禾頓悟一般的看着姬凜:“所以方才宴會之上,柬城君要殺殿下!”
……
“柬城君要殺姬姌!?他瘋了麼?”
太子估看着眼前絲毫不理會自己的太子良娣,偏過頭聽下人傳信,剛說兩句話,太子估就驚訝的睜大了眼睛。
這種事情實在是太過于匪夷所思。
柬城君要殺姬姌,為什麼?
太子估完全想不明白,偏過頭問侍衛:“那姬姌有沒有事?”
“周公主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麼,并未飲酒,反而是提前離席了。”
太子估點了點頭,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他揮手讓侍衛下去,扭頭看着太子良娣:“雖然你不想理我,但是那位畢竟是柬城君的夫人,這種消息傳出去,柬城君的名聲維持不了多久,而我那位父王也定然不會放過柬城君,柬城君要是不行,那麼你心上的那位,自然會跟着一起不好……”
太子良娣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聲音堅定:“讓我出去。”
太子估心情十分不佳:“你想出去看柬城夫人?”
太子良娣冷哼一聲,知道太子估不會答應,她幹脆又不說話了。
但太子估仿佛在一瞬間轉了性子,他一隻手握住桌上的花盞,勉強擠出幾分笑意:“行啊,你出去看看她,也替我看看,這位父王寵臣的下場。”
太子良娣蓦然擡頭,她一句話都沒有說,兩人對視片刻,太子良娣沖出了門。
太子估看着太子良娣的背影,他的手握的更緊,心頭那腔怒火燒的他快要瘋癫。
太子估将那花盞舉在空中,在一陣笑意之中松了手,花盞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太子估笑的更加猙獰。
或許得不到的東西,就應該松開手。
……
回廊之中,幾人理清了經過,倒也沒有匆匆離開,姬凜道:“是要殺,但是隻能偷偷摸摸的殺,要是漏了餡,那麼便不能殺,不僅不能殺,反而要更加殷勤。”
洛禾點頭:“所以我們現在并不着急,你可以說一下你的打算。”
姬凜從袖中摸出一封信,他将信遞了過去:“若按照我的想法,我自然希望殿下離開鄖國,若是能到我署國自然更好,但我心中清楚,署國如今沒有辦法招待殿下,所以殿下可以看看這個。”
姬姌接過信,卻沒有拆開看,隻是将東西遞到了洛禾眼前,洛禾自然的接過:“你不想讓我們帶你回署?”
姬凜搖了搖頭:“沒必要冒這個險,我待在哪裡都是一樣的,反正我回不去署,署國不會接受我這個私自回國的質子。”
洛禾将信拆開,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那一手好字,然後才看到内容。
這是一封很簡短的信,信上之人說,想請姬姌于錦國做客。
洛禾看到最後,隻見署名寫着姜赟。
姜赟……
洛禾又将信遞到姬姌眼前,她眼中隐藏着幾分欣喜:“殿下,錦國丞相的信。”
姬姌掃了一眼,也掃到了那個名字,她啊了一聲:“原來是他啊。”
洛禾并沒有問他是誰,與呂靳半途離開周不一樣,姜赟是真正的周臣,天子自焚之前遣散的一批朝臣之中,便有姜赟。
将近三朝老臣,姜赟身為周朝太傅,為了周王室不可謂不盡心。
可惜姬姌很少與文臣打交道,所以并不熟悉。
但再不熟悉,也不至于沒有聽過,沒有見過,沒有受過他的教導。
姬姌道:“這封信來的真是及時。”
“是啊。”
洛禾笑道:“凜公子,你确定不與我們一同走?”
姬凜也笑了:“不了,我會回去的,但不是現在,若是我回去了,那麼到時候,還望二位不嫌棄,與我署國結盟,共同禦敵。”
心頭所想被道出,洛禾忍不住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