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年男人下來的那一刻,齊同晏就在觀察他。他“嗯”了一聲,答道:“你是這裡的知州?”
中年男人殷切拱手:“殿下神武,鄙人姓宋,正是煙州知州,小小地方官,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哪的話,你是百姓的父母官,若無你的安穩治理,煙州又怎麼得這般太平景象,本王不及。”
宋知州憨笑一聲:“殿下遠道而來,宋某已經讓人去收拾别館了,殿下要現在去看看嗎?”天知道底下人突然跟他說看到了燕王的通關文書時,他有多震驚,怎麼一聲不吭地就突然來了呢?
“倒是麻煩宋大人了,隻是本王此行的目的乃是清河鎮,過兩日便要啟程,還是不必興師動衆了。”
“清河鎮?”宋知州的臉上一閃而過心虛的表情,他搓了搓手,問:“不知殿下去清河鎮,所謂何事啊?”
所謂何事?他也想知道!
“這知州大人便不必多問了,上面那位的意思,可不是你我能夠揣測的。”宋知州,一個地方父母官,初次見面,于情于理,齊同晏都不覺得他值得自己說太多。
“是、是。”宋知州賠笑道,心裡始終有些不踏實。煙州外表雖繁華,卻兩極分化嚴重,富貴處歌舞升平,鄉野處窮山惡水。他作為地方官,沒犯過什麼大錯,卻也并不怎麼清廉正直為民着想,條件好的地方他自然治理得井井有條,管轄無力的地方他也幹脆放任不管——清河鎮便是一處。
這在齊同晏一行人來到清河鎮時便一目了然了。
木石所制的房屋年久失修,多處開裂,雜草在其間頑強求生。漆木成片剝落,所有的顔色都黯淡無光,蒙上一層厚厚的灰,早些年留在牆磚上的字迹早已被歲月磨得看不出原形。街上行人行色匆匆,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疲憊,像是行屍走肉,了無生機。路旁攤販零落,有氣無力地叫賣聲聽得人昏昏欲睡,幾乎就要被傳染。
“娘!我要那個!我要那個!”童稚幼孩未曾理解眼前的艱辛,纏着母親的衣角不放。
“小南乖,再過兩天、過兩天娘肯定給你買!”粗布麻衣的婦女緊緊攥住男孩的手,強行将他拽離了冰糖葫蘆的小販處。
齊同晏撿起不知何時落在地上的一串手鍊,用手拭了拭。這手鍊做工粗糙,珠珠蒙塵,可說是下品工藝。
“小孩,哥哥請你吃,拿着吧。”花重錦的聲音突然在後方響起。
齊同晏轉過身,看到花重錦手中拿着一串冰糖葫蘆,正遞給剛剛哭喊的幼孩。小男孩破涕為笑,驚喜地拿過葫蘆串,啃得滿嘴是糖渣,婦女則一邊警惕地看着花重錦,一邊就要把糖葫蘆串往地上扔。可惜小男孩實在抓得太牢,婦女怎麼也掰不開,最好隻好讪讪道了謝,拉着小男孩快速離開。
花重錦回到齊同晏身邊時,齊同晏冷冷來了一句:“每一個吵着要冰糖葫蘆的小孩,你都要給他們買嗎?”
“怎麼,你也想要?早說嘛,這麼恥于求人啊?”花重錦像是感受不到齊同晏突然降下的氣壓,兀自鬧着,“等着,哥哥這就再去給你買一串。”
“哎你……”齊同晏還沒來得及回話,花重錦就已經向身後賣葫蘆的小販走去。齊同晏正要趕上幾步,花重錦已經手上攥着五串糖葫蘆走了回來,給他們一人發了一串。
“……”齊同晏捏着糖葫蘆底下的竹簽,感覺什麼話都被堵在了喉嚨裡,恨恨地叼起最頂端的一整個山楂球到嘴裡咬碎:“糾正一你下,你我同歲,若論月份,也是我比你大些日子。”
“不要在意這些細節。”花重錦口中叼着冰糖葫蘆,一手随意地搭上了齊同晏的脖頸,“怎麼說?接下來怎麼走?”
“接下來……”齊同晏的眼神移到了不遠處正與一路人攀談的竹篁身上。不消片刻,竹篁不負衆望地帶來了住宿之處的消息:正是他所攀談的那位年輕人的家。
“你們是外鄉人吧,我叫鄭遠。”叫做鄭遠的年輕人身上背着一籮筐,裡面滿是生長在山上的草藥,“咱這地方偏僻,沒有那種客棧之類的,隻能委屈下你們住我家了。”
“多謝。”齊同晏道過謝之後,一言不發地跟在鄭遠身後,觀察着道路兩旁的景象。倒是花重錦熱心得很,在前頭與鄭遠并排走着,向他問些家長裡短、小鎮風貌。
“咱這地方窮嘞,家家能養活自己就不錯了,上面可從來不管咱。”鄭遠突然小聲道,“幾位大老爺們,晚上你們可不要出門,白日也别去太偏僻的死角處,在這地方要是死了,真沒人管哪!上面的法度從來就罩不到這。”
“您們這衣服在這裡可是個香饽饽,回家我去找幾套以前的衣服給你們換上,委屈各位了。”鄭遠的身材瘦弱,那是貧苦之人的體相,恐怕便是他舊時的衣服他們這幾人也穿不下,何況還有個周伶。然而也隻能暫且如此,稍後再由他們自己去成衣店買衣服。
齊同晏對自己的定位很明确,此行他們幾人穿的都是自己的常服,在這窮鄉僻壤分為顯眼,有極大的可能性會成為貪财之人的目标。他自己當然是無所謂,但他們接下來要借住的鄭遠隻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懷璧其罪,既是借住,自然不能連累無辜的人。
“娘,我回來了。”鄭遠走進自家的小院子,打開屋門,聲音透露着雀躍,“我采了好多草藥回來,明兒個就送去給江大夫,他一定能治好您的!”
“咳咳……遠兒回來啦……讓娘看看,沒受傷吧?”床榻上的老婦人費力地坐起身,鄭遠連忙搶上前攙住她,握住她的手輸送溫暖。
“沒呢,孩兒命大得很,還要和娘再活好幾百年呢!”鄭遠撫慰着老婦人,“娘,有幾位外面的客人想找地方借住,我讓他們進來了。”
“外面……?好啊、好啊,”老婦人蹒跚着就要起身,鄭遠連忙拉住她:“娘!您歇着吧,孩兒會好好招待他們的。”
“好、好……咳咳。”老婦人的雙手在空中劃拉了幾下,最後在鄭遠的攙扶下複又坐下。
“我娘身體不太好,見諒,幾位跟我來吧。”在鄭遠的帶領下,一行人換上了粗布衣服,頂上的發冠也盡數換成了簡單的布帶。他推開一扇空置的屋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簡陋了點,但也能遮風避雨,還有就是……”他扭捏了一下,“這個是我日後用來娶媳婦的房子,各位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