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音第一次見到賀小姐的時候,是南直隸江甯府舉辦乞巧盛會的那天。
彼時的南直隸和如今一樣,都是帝國經濟最繁榮的地區,賦稅居全國之冠。不僅是實打實的魚米之鄉,還是文化昌盛之地,夫子鴻儒數不勝數。
而他們所在的江甯府更是巡撫衙門所在之地,更是帝國明珠,是一個屋檐都要鎏金鑲銀的地方。
乞巧盛會那天,泠音蹲在天芳閣後院的洗衣房的屋脊上,掂着腳往彩燈連接的盡頭看去。
可是等她脖子都酸了,也沒看到彩燈是從哪裡開始連的。
她活動了一下筋骨,輕輕的躍起,像一片羽毛一樣,在江甯府中心燈火通明,熱鬧非凡的天空裡飄蕩。
她一邊飄一邊數,從最東邊的油瓶胡同到最西邊的太平胡同,一共有七百三十二條街都張燈結彩,形态各異的彩燈将原本已經暗下來的夜空映襯的亮如白晝,沿街都是各種男人女人擺出來的小攤,不僅有泥人點心,胭脂水粉,絲緞绫羅,折扇環佩,甚至有那種被視為閨中禁讀之書的妖書。
攤販們的叫賣聲不絕于耳,混在一起卻又異常的好聽,臉上冒着汗的貨郎也在這難得的盛會裡傾全家之力的淘來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一邊展示一邊售賣。
人群攢動,大家都摩肩擦踵的,有羞澀的青年趁着湧動的人群偷偷的去拉自己身邊心上人的手。
少女的臉隐沒在白色的素娟下,紅的如同要滴血一般。
今日是乞巧盛會,原本就是少年少女光明正大約會的日子,因此女孩雖然羞澀不已,卻也沒有掙紮。
而那些有錢的公子小姐則早就定好了各個酒樓裡最上等的廂房,還有那家裡财力更雄厚的,直接包下一整個畫舫,在金陵河上緩慢的移動,而它的主人則在布置高雅的茶間裡聊天品茗。
泠音選了一個看上去最豪華的畫舫,心安理得地站在甲闆上,饒有興味地看着金陵河幾乎被夜晚的燈火染成血紅色的河面。
她原本正在欣賞不遠處的雜技表演,卻被畫舫裡間兩個少女的對話給吸引了。
她走過去,直接穿過守在門外的兩個噤若寒蟬的丫鬟的身邊,來到了裡面有點幽暗卻可視度很高的裡間。
兩個少女正坐在窗邊看着繁花似錦的河岸,長籲短歎的交流。
她們一個身着煙粉色素紗對襟月華裙,另一個穿着簡單的月白色鳳尾裙,肩披同色的雲肩,梳着低低的發髻。
泠音第一眼就看到那個身穿白衣的少女,她的面容在不甚清晰的燭火下也顯得如此的美麗。
峨眉臻首,膚若凝脂,面如素娥婵娟,燦如春華,秋如皎月。
這是泠音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子,即使是豔若桃李的珠玑姑娘在容貌上也略略遜色于她。
而她對面那個少女雖也美麗,但在眼前這個美的傾國傾城的少女面前就顯得是如此寡淡了。
絕美少女拍了拍滿面愁容的粉色衣衫的少女,開口便是如玉石叮當落玉盤般清脆悅耳的聲音,
“愫懿,何苦如此呢?”
名叫愫懿的少女擡起有點淚意的臉,努力想要扯出一個笑容,卻在半路失敗,她歎了一口氣,用哀婉的語氣說:“阿媖,我也不想這樣自怨自艾,可實在是,實在是無法說服自己去接受罷了。”
阿媖看着她凄凄的哭泣,眼中浮現出心疼,她柔聲問道:“世伯和伯母真就将這事定下來了嗎?”
愫懿有點憤恨,用帕子将自己臉上的淚珠拭去:“定下來又如何,不定下來又如何,左不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或許這就是我的命罷了。”
泠音聽懂了,這女孩是不滿意父母給自己定下的婚事。那個時候的泠音隻覺得愫懿不懂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是亘古至今的道理,既然明白為何還要有這麼多的怨恨呢。
但她隻是一個聽故事的人,不能也不想去插手人間的一切。
阿媖略略沉吟了一下,問道:“你見過那個郭公子嗎?”
愫懿搖頭:“何曾見過?阿娘一聽說是新上任的同知大人的公子來提親,連問都不問就答應了。”
阿媖覺得很奇怪,将自己心中的想法說與愫懿聽:“同知大人不是小官,如何能與這商賈之家通婚呢,我看這其中必有蹊跷。不若你先假裝應承,讓你哥哥以未來妹夫的名義會一會這位郭公子。”
“若這位郭公子真是品貌端正之人,那你嫁過去也不會受什麼委屈。但若是那郭公子真有什麼隐疾,我想作為父母,世伯伯母也不會把你将火坑裡推的。”
愫懿聞言也覺得這個辦法可行,但始終是接受不了父母這般賣女兒的行為,又伏在阿媖的懷裡哀哀地哭泣了一番才好起來。
兩位少女又靠在一起說了許久的話,泠音趴在離她們不遠的茶幾上聽着她們交談,看着她們在昏暗燭火下姣好的臉,窗外是燈影如晝的坊市,靜谧緩流的金陵河上飄滿了各式各樣的船燈,上面寫着各種各樣祈求姻緣的詩句。
隻願覓得良人,不負佳期。
她有點困了,睡着之前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還是熱鬧非凡的人間,聽着阿媖小姐悅耳的聲音漸漸睡了過去。
自那一日起,泠音便也不再呆在珠玑的房裡,她心裡牽挂着那位愫懿小姐的未婚夫,也想要去看一看。
賀公子的口信已經遞過去好幾天了,但同知大人一家卻始終沒有給一個明确的答複,賀夫人身邊坐着的愫懿小姐眼中不免又浮上擔憂的神色。
“哥哥,郭大人家一直沒給你消息嗎?”愫懿小姐眉眼嬌弱婉約,是一個典型的江南美人。
賀公子皺着眉頭搖頭道:“自從我上次以約見欣賞新得朱先生畫作為由頭約他出來見面,已經過去快一旬了。”
賀夫人和賀小姐生的很像,隻不過沒有了賀小姐那種女兒家的嬌弱清秀,而是顯得更為富态端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