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璋很久沒有都想起她還在人世的時候的事了。畢竟已經過去了幾百年,忘掉一些也無可厚非。
她沒有去過學堂,認得的字也是賴媽媽為了附庸風雅請女夫子教的,詩詞歌賦更不用談。
但她着實生的美麗,幾乎是讓人見之難忘的美麗。
但這份美麗并沒有給她帶來任何的益處,她對這幅美麗的皮囊感知度是很低的,她總是對着那些誇贊她如楊妃娥皇的騷客們嗤之以鼻。
漂亮有什麼用,也不能填飽肚子。
是了,玉璋對于生命最初的感受就是饑餓。
她出生在一個餓死人,人吃人的時代。不同于今天社會還帶有隐含意義的吃人,那時候吃人可是很講究的。
男人老弱價格最低,青年婦孺與孩童價格最高,尤其是皮膚白皙已經生養過後的女人,甚至可以賣到八十文一斤的天價。
玉璋一生下來,還沒來得及吮吸到母親的第一口奶水時就奇異地聽到了一聲歎息。
唉,是個女娃,要是不養的話,趁早将她送到東集去吧,這一家人還能多活幾天。
後來長大後她也很奇怪,明明自己也是剛出生,為什麼還會聽到别人說話呢,為什麼還有記憶呢。
她不知道東集是個什麼地方,但總之她像所有剛出生的孩子一樣,賣力地發出了自己來人世的第一聲哭泣。
她越哭聲音越大,因為她很餓,餓的燒心灼肺的。
她哭了沒多久,嘴裡就被人塞了一個圓球似的物體,她憑借着本能吮吸着,甘甜的汁水就流入口腔,緩解了幾乎是疼痛的饑餓感。
你看她吃的多用力啊,身體一定很好。
她聽到一個虛弱但是歡欣的女聲說道,滿是濃烈的愛意與寵溺。
他爹,咱們就把她養着吧,興許明年年頭好,能多收一點糧食呢。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這段對話決定着她的命運,她隻自顧自的享用着這人世間極難得的美味。
但總之談話的結果如何,玉璋還是留下來了,成了他們家裡最小的孩子。
她原姓祝,上頭還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由于家裡人都沒什麼文化,就直接叫她幺妹,玉璋這個頗有些文雅的名字是賴媽媽專門請琴師取得。
幺妹從小就聰明伶俐,小小的年紀就會幫正在廚房忙碌的母親洗菜遞碗,幫幹完活回家一身疲憊的父親捏腰捶背。
也許她也知道,在這樣貧窮的連蚊子都要繞道的家裡,如果不努力争取自己留下來的價值,說不定哪天就會被賣了。
她是見過的,從小左鄰右舍一起玩耍的同伴,有男有女,都是在哪一天跟着他們的父親母親去了一趟東邊的集市,便再也沒有回來。
然後那些失蹤了孩子的家庭就會突然間多出很多的糧食來,夠一家人吃上很久很久。
其實現在我們看來也沒有吃很久,但是對于年幼的幺妹來說,每一天都是極為難熬的。
不為别的,就是餓。
那種抓心撓肝的,幾乎要讓人失去理智的饑餓感,每一天都纏着她。
她問娘要吃的,母親面若菜色有氣無力的抱着她拿着一個缺口的葫蘆瓢盛了點水遞到她嘴邊,氣若遊絲的哄。
乖,喝點水吧,喝了就不餓了。
她乖乖的聽話喝了,很快那些涼水便将她的肚子撐起來,她摸了摸肚子發現那種讓人無所适從的感覺還在,于是看着嘴唇泛白,眼底發青的母親說,娘,還餓。
但是餓也沒有辦法,母親隻能摸着她的頭一下一下的哄,乖,快睡吧,睡着了就不餓了。
其實幺妹是很喜歡睡覺的,因為每次睡完覺醒來後,娘就已經把飯做好了。雖然那些食物和她以後在楚腰閣吃的飯菜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可就是那些粗糙的幾乎難以下咽的飯,讓她在日後無數個午夜夢回裡都渴望再次吃上一口。
她不知道如何去形容那個年代的現狀,隻聽到後來地府裡有一些很有學識的人說過她生活的時代是土地兼并最嚴重的年代了。
地主們擁有沃野千裡,但這千裡的沃野上,卻到處都是凍死路邊的餓殍。
有一年,天氣格外的反常,她所在的江南向來都是雨水充沛,氣候溫和,良田衆多,災荒似乎很久都沒有出現在這個地方的縣志上。
但是似乎是老天有意懲罰,先是反常的連日的大雪,一直延續到了來年的春天三月,這大大的擾亂了了農民們播種的規律。
大雪過後又是幹旱,龜裂的土地上沒有一絲生機。就連時常在田裡與人們作對的田鼠都不見了蹤影。
幺妹聽村裡有學識的老秀才鼓勵大家度過災年的時候是這樣說的,天無絕人之路。
但隔年她爹見了這番境況後便悲鳴着哭喊,天要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