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個字落在珠玑的耳朵裡,她卻很久沒有緩過神來,反而是喃喃自問:“謝嫦筠?是誰?”
泠音從暗處走出,出現在她眼前,看着她說:“是你,都禦史謝家的女兒,惠安郡主的孫女,謝嫦筠。”
珠玑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但是耳邊依舊在均勻呼吸的小丫鬟提醒她這不是幻覺,而是現實。
她卻不害怕,反正她已經是行屍走肉了,她隻是笑了笑:“都禦史謝家?惠安郡主?都沒了,十九年前就沒了。”
沒了,舊的家族敗落,很快就會有新的家族崛起,謝家隻是滾滾紅塵裡微不足道的一粒。謝家敗落近二十年,恐怕世上早就忘了還有個曾經的都禦史謝家。
她甚至都忘了自己的名字。
泠音坐在她身邊:“你就是謝家的人,渺渺。”
她喚她的小名,就像很多年前父母喚的一樣,珠玑眼角劃下大滴大滴的眼淚,原本沉靜的面容此時終于繃不住了,她咬着嘴唇,痛苦地在暗夜裡哭泣。
泠音拿起帕子為她擦拭眼淚,珠玑看着這個從未見過的姑娘問:“你是誰?”
“泠音。”
珠玑眼中出現震驚與恍然,她不由得看向那個一直放在窗台上的竹箫,驚疑道:“你是箫?”
“是。”
她承認的幹脆,珠玑反而不害怕,謝家敗落後,她什麼都沒有了,就隻剩下這管箫陪了她十幾年。
早就聽說是千年的古箫,但不知道今日竟有這樣的機緣。
“那你此番現身所為何事?”珠玑問她。
泠音替她解開繩索,溫柔地說:“我要讓你活下去,渺渺。”
阿媖懷孕了,成親三年終于有孕,王家父母喜不自勝,連忙安排了女兒女婿回家中居住。
泠音與阿媖時常見面,倒還沒有多麼激動,隻是王夫人在家裡将女兒如珠似寶的寵了起來。
程倬前次舉業失利,如今拜入江甯城中有名的夫子門下,夫妻二人已經打算在江甯久住。
泠音将珠玑的事情說與她知曉,即日起天芳閣的徐媽媽就因為得罪貴人被押入大牢的消息就傳出來了。
徐媽媽籌謀多年,人脈自然是有,但是此番竟然全部都用不上了。案子越往下查竟然牽扯出早年間徐媽媽與人勾結強買強賣少女的事情來。
狡兔死,走狗烹,一個多月來天芳閣人心惶惶,珠玑就坐在她的閣裡,挑開窗子看着下面來來往往的人。
與徐媽媽有勾結的都下了大獄,哭喊與慘叫連成一片,姑娘們既痛快,又害怕。
痛快于徐媽媽終于遭報應了,害怕于她們都是小小的年紀就被賣到了這裡,根本就沒有任何的求生技能。
有些有手段的姑娘尋了後路去給人做妾去了,但是還有些姑娘隻能緊緊的抱着自己攢下的贖身錢,惶惶不安地站在門口。
珠玑就在她們之中。
她穿着素白的衣裙,披着月白的鬥篷,十幾年來第一次以自由身站在天空下。
江甯府又下雪了,她就這麼站在雪地裡,絲毫不覺得冷。
泠音給她撐了一把傘,站在她身邊指着遠方的風雪裡的一個人影:“你看那是誰?”
白茫茫的天色裡走來一個窈窕的人影,等她走近一看,竟是多年未見的鳴柳。
她還是那樣豔麗雍容,隻是沒有了從前那種死氣沉沉的不耐煩,面容稍稍有些衰老,但眉眼間煥發出一種動人的神采。
她走到了門口,看着幾個站在一起瑟瑟發抖的姑娘,狠狠地朝地上呸了一口,解氣地說:“總算是等到了今日,真是痛快。”
她如今雖然老了點,但是身上穿的衣服與钗環都是精品,可見贖身之後拿着銀錢地契過得很不錯。
姑娘們眼睛裡都有羨慕,珠玑原本沉靜如古井的眼神也有了變化。
這幾年她最羨慕的就是鳴柳了。
鳴柳發洩完怨氣,心中舒暢,朝着姑娘們道:“今天天冷,大家若是不嫌棄我家簡陋,可以去坐一坐。”
姑娘們隻當她是炫耀,并不理會,鳴柳又說:“家裡還缺幾個繡娘,希望大家都幫幫忙。”
鳴柳不會做生意,有了之前的那番機緣之後,也隻是守着田莊地産過逍遙日子。
姑娘們眼睛都亮起來,珠玑回頭看泠音,隻見她将傘遞給她:“阿媖有了身子不便來,但她都替你們安排好了,以後日子可能苦了些,但總是自由的。”
珠玑終于露出一抹笑容來,如雪地裡綻放的寒梅,凜然清麗,“小姐大恩,無以為報。”
珠玑将竹箫交給她,後退幾步,跪下去端正了行了幾個大禮,待禮成後泠音扶起她說:“嫦筠,渺渺,來世雖不可待,但往世亦不可追也,以後自己珍重。”
謝嫦筠看着她轉身離開的背影,風雪裡隻能看見她衣服上的竹葉的青色,她忽然覺得難過,雖然竹箫陪伴了她二十年,但是她隻認識泠音不過數月而已。
“你要去哪兒?”
謝嫦筠的聲音落在泠音耳朵裡,但她沒有停下腳步,隻是吟出一句詩來:“我自往矣,逍遙于天地之間。”
她說的很自在,但是謝嫦筠卻覺得,有了牽挂的人,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做到逍遙自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