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音見過很多亂世,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王侯将相甯有種乎,受盡了壓迫的窮人們揭竿,攪亂這大地一次又一次的風雲。今日是販夫走卒,明日就是皇親國戚,夢裡的绫羅綢緞轉眼就穿在了自己身上。
有運氣好的,大富大貴的過了一生,身後亂世全然不關他的事兒了,也有運氣不好的,剛坐上那個位置,就被人趕了下來,開膛破肚,凄慘死去。
她都見過。
可是卻也沒有見過這樣的情形。
這片大地的紛亂,大多數的是還都是自己人内部的分裂,最終一統天下後,衣冠習俗就會開始融合,成為這片土地文化的一部分。
可她沒見過,一群黃毛藍眼的蠻子,堂而皇之地進入到别人的家裡面,搜刮搶劫卻成了座上賓。
他們開始高人一等,白色的皮膚穿在了綢緞寬袖的衣服裡,卻不讓那些人擡起臉來看一眼。
整個大地上全是哀鴻,可那些坐在紅牆黃瓦的巍峨建築裡的人非但不管,反而是關起門來算賬,從百姓的頭發絲算到棺材闆兒,生怕自己吃了虧。
這日子自然是過不下去了,于是又開始起義,紫禁城裡的小皇帝被趕出去了,底下的人又開始商量讓誰當皇帝。
可是這回說的再好聽也沒有人願意聽了,一些人去外面見了些世面,驚訝地發現,外面的世界裡都沒有皇帝了,就算是有,也是當吉祥物一樣供起來,不讓作威作福了。
那些見了世面的人心潮澎湃,攏到一處一合計,大手一揮,不要皇上了。
于是紫禁城太和殿那張椅子徹底空了出來,誰也不許坐,你要是坐就是搞封建複辟。
泠音最初聽說的時候還覺得很新奇,她覺得奇怪又覺得疑惑,這天下沒有皇上了,國家還不得亂了套。
她等着天下大亂的時候,卻驚訝地發現沒了皇上,那些遛鳥鬥狗的達官貴人們都很少欺壓百姓了。
從前他們是達官貴人,天下的法就是他們祖宗定的,他們就是王法,可是皇上沒了,所有人都的聽從法律的,而在這法律面前,隻要有罪,就不能姑息。
她親眼見過那些仍舊是纨绔的公子哥們被按在地上行刑,圍觀的百姓們毫不避諱地唾罵他們,她在一旁看的拍手叫好。
女孩子們紛紛剪了頭發送去了學堂,和男孩們一起坐在教室裡上課讀書,她們也不用穿那些尖尖翹翹的鞋子,而是放任自己的雙腳在大地上奔跑。
全新的時代快來了,她想,阿媖所期盼的男子與女子同權同得的時代就快來了。
可是好日子還沒過幾天,天下又亂了,黃頭發白眼睛的人自己家裡亂了起來,隔海的一群說着叽裡呱啦語言的小胡子們又來了。
泠音覺得自己很久沒見過這樣的世界了,幾乎是要将在這片土地上生息繁衍了幾千年的民族徹底從曆史上抹去,到處都是鮮血,那一寸寸流血的土地被人奪走,然後再用幾千幾萬的軍士們的血肉奪回來,在這無限不休止地拉扯中,十多年過去了。
小扣子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裡出生的。
他出生的時候,家裡窮的連門都拆下來燒了,生他的時候,他娘才十九歲,瘦小的一個姑娘,躺在破棉被裡,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都沒能将他生下來。
小扣子的爹站在産房外面,幹裂的手緊緊交錯着,焦急地看着屋内,嘴唇都咬破了。
生了一整天也沒生下來,産婦的叫聲漸漸地微弱起來,小扣子的爹心裡升騰起絕望,隔壁幫忙接生的嬸子凝着眉出來。
怕是不好了,她沒力氣了。要是想要娃,就得把肚子劃開把娃拿出來。
但是把肚子劃開,大人就活不成了,小扣子的爹心裡門清,撲通一聲就跪下來求。
嬸子,您救救他們娘倆,您想個辦法呀。
他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嬸子卻也實在沒有辦法了,進去之前還在囑咐他。
你要快點想清楚了,再拖下去就一屍兩命了。
小扣子的爹很早就沒有了父母,孑然一身的長大,遇上個好姑娘願意和他過日子,結果人還一點福沒享,就又要抛下他走了,他接受不了。
他跪在寒風裡,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眼睛還盯着那充滿血腥氣的屋子,眼睛發紅,猛地起身往院子裡走去。
他走到那顆歪脖子棗樹邊,工具也不要,就這麼徒手挖着。
不知道挖了多久,手都裂開流血了,才挖出了一個用精緻沉重的盒子。
那盒子似乎是檀木做的,拿在手裡分量十足,他打開盒子,裡面是一層柔軟的黃布,上面隻放着一管類似于笛子的管狀樂器。
他把樂器拿出來,虔誠地放在自己面前,雙膝跪地,一下一下地磕頭。
求求仙君救救我妻兒。
他不知道這樂器有什麼仙靈住在裡面,隻知道是他爹千叮咛萬囑咐地交代,要是有生死大事可以求助它。
他本來不屑一顧,但是爹臨死前的眼神分外灼熱,囑咐他千萬不能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