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州地處極北,雖在二月裡,天地間仍充斥着清寒氣息,銀霜滿地,亂瓊碎玉般的雪花飄飄揚揚地自天邊落下。
廊下站着一位紫衣女郎,她伸出手,露出一截猶如霜雪凝成的腕子,有幾片冰冷的雪花被風卷着落入她掌心。
杏香有些擔憂地勸道:“外邊兒冷,娘子還是回屋去吧,着了涼就不好了。”如今的雄州什麼都缺,藥材傷藥都送去前線緊着将士們用,哪怕她們身在州牧府,如今也難湊出幾貼治療風寒的藥。
若不是朝廷橫征暴斂,使得雄州百姓愈加困苦,無以安生,州牧又怎麼會反?!
隻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雄州這座城,不僅朝廷想要,連那位悍名遠揚的蕭侯也虎視眈眈。
前有狼後有虎,州牧他們已經快半月都沒回府了。
這場戰役艱難得讓人難以想象。
杏香胡思亂想間,翁綠萼收回了手,她牽挂身在前線的父兄,也擔心雄州城中可能沒有食物裹腹、沒有棉衣蔽體的百姓,自然無心打扮,素淨至極的裝扮卻掩不住她光豔逼人的美貌,在一片雪白皚皚的庭院中,像是一朵亭亭玉立的煙籠紫牡丹。
杏香看着娘子,忍不住又開始發愁,暗暗祈禱老天爺可千萬要保佑州牧他們大獲全勝。
想起之前聽旁人提起城破之後那些原本高高在上的婦人女郎們的慘狀,杏香忍不住抖了抖。
翁綠萼站在廊下,揚起臉,似乎要穿過重重屋脊翹角,看向遠在城外戰場上的父兄。
母親早逝,她唯有父兄至親,上天保佑,父兄與将士們都要平安守住他們的家,不要叫鐵蹄踏破民居稻田,給雄州百姓帶來滅頂之災。
忽地,腳下踏着的青石地闆一顫,好似有百萬鐵騎踏破了巍峨雄壯的雄州城門,正在疾速朝着州牧府而來。
杏香緊張地扶住了翁綠萼的胳膊,原本在屋内縫衣裳的丹榴也害怕地跑了出來。
是跑還是躲,總得娘子拿個主意。
翁綠萼不過十六,也是頭一回真切地感受到雄州城危,她從貼身的香囊中抽出一把鋒利的匕首,刀刃尖銳的冷光一閃而過,她微仰起頭:“若雄州城破,我也絕不苟活。”
杏香與丹榴對視一眼,默默往翁綠萼面前擋了擋,似乎想憑借着自己單薄的肉身擋住鐵騎的攻擊。
小院内一時間情緒很是緊繃,直到管事急匆匆地來報信:“大娘子,州牧與公子歸!請您去正一堂說話。”
那些動靜竟是父親和兄長帶來的麼?
翁綠萼臉上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一個欣悅的笑,又不忘讓丹榴先去廚房安排,待會兒她要親自下廚,為得勝歸來的父親和兄長烹饪一桌豐盛的家宴。
州牧府并不大,翁綠萼滿心滿眼都是半月不曾見的父兄,情不自禁地小跑起來,等到看見兄長翁臨陽臉上那一道幾乎橫飛入鬓的刀疤時,心頭一酸,就落下淚來:“阿兄……”
翁臨陽看見妹妹時霎時收斂了滿身的戾氣,見她掉眼淚,笨手笨腳地哄她:“不疼,你哭什麼。将士身上哪能沒有疤?我這樣瞧着是不是更英武了些?”
那道疤痕幾乎橫貫了左臉,角度再偏些,就要砍到眼睛了。
翁綠萼知道自己不該哭,但親眼看見父兄這樣疲憊的樣子,她忍不住。
“好了。”
翁卓習慣以嚴父姿态面對亡妻留下來的一雙兒女,他愛自己的孩子,但這份愛藏在數十年如一日的嚴苛之下,翁綠萼敬他,也怕他。
素來威嚴的父親開口,兄妹倆止住了話頭,翁綠萼擡起一雙淚盈盈的眼看向父親,正想問他身體可還好,卻被翁卓接下來的一番話驚得渾身僵直。
“雄州守不住了。”
“綠萼,雄州生你、養你。此值危急存亡之際,理應是你回報雄州的時候了。”
翁卓的語速放得很慢,當與女兒懵然傷心的眼神對上時,他冷硬的心免不了出現幾分動搖。
他猛地轉過頭去,主動又匆匆地切斷了與女兒之間的眼神對視。
“父親!”翁臨陽急急沖上前去,“不是說好,讓綠萼先走嗎?”
“走?她一個弱女子,你我戰死沙場,為雄州殉身,今後誰能護得住她?此等亂世,她焉能苟活?!”翁卓心頭不好受,說起話來聲音不自覺拔高,夾雜着濃濃的怒意與疲憊。
翁綠萼收回目光,垂下眼去,父親……蒼老了好多。
翁臨陽握緊了拳,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聽翁綠萼輕聲道:“父兄不必争執。我願意去。”
先前翁卓含糊其辭,但聽了幾句話下來,翁綠萼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父親要将她送于蕭侯,換取雄州一城平安。
“綠萼!”翁臨陽有些焦急,但他知道,自己改變不了現狀,守不住雄州城,更護不住唯一的妹妹,此時再開口已是惘然,反倒要綠萼忍着傷心來安慰他,這又算什麼?虛情假意。
翁卓定定看了女兒半晌,她的美麗,或許能夠讓雄州百姓免于災難。
但願那位悍名遠揚,年紀輕輕便接連占據十州的蕭侯,能夠收下綠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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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州城外數十裡的一片平地上,營門口黑底金字的蕭字軍旗迎風舞動。
先前鳴金收兵,将士們都還覺得打得不夠痛快,但君侯發了話,他們不再猶豫,勒馬回營。
“君侯!”有一身着铠甲,身高八尺的雄壯男人掀開簾子進了大帳,帳外的冷空氣飄了進來,張運此人乃是蕭持麾下大将,他又素性大大咧咧,心直口快道,“今日明明可以直接攻破雄州城大門!您為何要心慈手軟,放那翁家父子一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