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夫人正盯着她,帶着一種不經意的倨傲,不覺得她會直言挑明來自長輩的刻意刁難。
妙辭折過身,見萬夫人已将折扇阖緊,拿扇柄有一下沒一下地擊着椅子扶手,配上夫人略揚的下巴颏,很有審訊的味道。
“桕燭不燃,想是下人一時犯了忘性兒,拿來個殘次品濫竽充數。想着我們夫人心廣,不愛管底下的事。可夫人您,又不是對誰都有好脾氣——”
妙辭拖着意猶未盡的長腔,搬來條杌凳,偎到萬夫人身旁。
“夫人真真是位水晶心肝玻璃人兒,在您跟前,我不敢賣弄,隻敢說真話。”
萬夫人先前被諷,再是被扣了頂高帽,一時拿不準這小姑娘的想法,便端起盞茶來呷。慢悠悠地呷了半盅,薄薄的耳廓和嘴唇都抖了抖,耳朵想聽得更清楚,嘴唇卻泡在茶水裡,佯裝不經意。
“當初大散關一役,爹娘領軍帶外家親戚,與西夏賊子浴血厮殺,拼去大家的命,才将西安州保下。至今,爹娘連帶外家親戚的靈柩,仍留在異鄉,未歸故土。爹娘故去前托孤,我因此以‘席家養女’、‘兄長義妹’的身份寄養在夫人膝下。”
說到動情處,妙辭不禁把身俯了俯。
“這些年,我受兄長照料撫養。雖親近,仍不免有‘求全之毀、不虞之隙’的時候。待及笄方遲遲發覺,原來夫人也默默關懷着我。兄長的悉心教導,令我長了不少智慧。您是兄長的母親,母子同心,誰說我腦裡的智慧,不是學了您的智慧的十之二三?倘或能夠,我願意來您跟前侍奉。我的真話不好跟外人說,寄人籬下的孤女,懇求來懇求去的,豈不惹人煩?可悶在肚裡,又覺不能夠。思來想去,到底還是願意跟您說。”
妙辭知道,萬夫人是嫌兄長有了妹妹忘了娘,即便母子關系疏遠是闆上釘釘的現實。她唱這一出,是在揣摩一個母親對孩子的微妙心理——沒哪個母親不願被贊“母子同心”!
果然萬夫人的眉頭舒展了些,“你願意跟我傾訴,願意來我跟前侍奉。你是願意了,可卻沒想你兄長願意不願意!今兒我拿你來,明兒甭管外面的仗打得如何,你兄長準得快馬趕回家,冷冷斥我:‘少管我們的事!’你當他沒說過?哼,你跟他成了‘我們’,我這個親娘,反倒成了愛管閑事的外人!”
萬夫人峭窄的身軀朝妙辭傾了傾。
“你是個雌懦膽怯的主兒,一有異動就縮到屋裡不肯出來。你沒親眼瞧過,你兄長能為了你,跟我這個親娘鬧得多厲害!兜臉徹腮、恫疑虛喝的,你真該瞧瞧他那模樣!”
妙辭湊嘴附和:“可不是,兄長這古怪脾氣,難為夫人您忍他多年。可甭管他在外有多威風,回到家,到底還是您的孩子。他若碰上事,什麼話不跟您說?您若沒個轍,他什麼事不為您做?他是改不了壞性的扁豌豆,您卻是位持重的,總能使事情有轉圜的餘地。”
說着,指尖翹起,朝那頭滅掉的桕燭盞遙遙一指。
“您瞧,您心廣心善,尚且能容忍粗心下人辦粗心事,難道還不能容忍兄長——容忍您的孩子跟您鬧脾氣麼?”
萬夫人心裡清楚,那“粗心的下人”根本不存在。屋裡的桕燭都由她親自布置,從不假手他人。
斷芯的桕燭,是她故意給妙辭設下的圈套!哪曾想,這圈套竟是個連環套,反教她作繭自縛,站不住腳!
萬夫人重新在圈椅裡款好身,“我能容忍他一回,可他分明欺負我上百回!要我回回容忍,終究算個什麼主意?他一貫給我耍脾氣,這豈是掀篇就能過的事?”
妙辭心想掀不過篇才好,要是輕松掀了篇,萬夫人的矛頭又要重新指向她。
她在心裡給遠方的兄長道了聲保重:倘若回來挨萬夫人的罵,别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妙辭恬然道:“兄長行事冒犯,您不掀篇,我這裡自然也不肯掀篇。我留在您身邊,他惹您生氣,我就用孝行把這氣火擦得一毛不剩。我想,好好地、慢慢地孝敬您。”
萬夫人睨着妙辭。
她原想再敲打試探一番,可惜這小姑娘鐵了心地要跟她繞話到底。
萬夫人幹脆将那些沒來得及使出的計謀擱置,接回妙辭的話:“孝敬不孝敬的,還是日久見人心。”
這就是收下了妙辭的讨好話,願意暫且賣個人情,給彼此台階下。
妙辭揚唇笑得燦爛,說那是自然。她隻顧笑着,絲毫未發現萬夫人眼裡那一閃而過的算計。
等再回神,隻聽萬夫人問:“你兄長出征前一晚,可有特意遣走院裡的人,隻身一人進你屋裡?”
妙辭怔住,笑得久了,一時嘴皮子都黏在牙仁上頭,緩了半晌才重新抿緊。
“他可有對你說過什麼狂悖話?不然随後,你倆怎會發生争執?一個高聲喊‘滾’,那可是平常最關愛兄長的妹妹。另一個則更甚,竟還能被他親手養大的妹妹趕出屋去!”
“這些下人不能在,隻能阖緊門說的秘密話,究竟是有多狂悖,才會令素來性情平和的妹妹,在軟枕上面哭出個碗大的濕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