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紅漆就已幹透。簡單處理一下現場,等太陽霧沌沌地照起,書房業已恢複原狀。
席憬在右手食指處包上白細布,揉了揉幹澀的眼,後知後覺原來他一夜未眠。
天雖亮了,可榴園尚還算靜悄。不是死寂,是在安靜裡夾雜着一些下人輕巧的腳步聲、仆婦擇菜洗碗的窣窣聲、小娘子擺弄妝奁的琳琅聲。席憬愛聽這類日常雜聲,總将這類聲音當成家的味道。
長大就是這點好處,不滿意原來的小家,那就起造一座新家,和妹妹,和忠心的下人,和鐘愛的一日三餐與四季園景。
當然,最重要的是“和妹妹”。
離家太久,再回來不免恍惚。因此當他蓦地聽到敲門聲,他先是無措,再是了然。
從前在家的時候,每日清晨,妙辭都會來問他晨安。
妙辭在書房外道萬福,照例問過安,輕聲問:“哥,你歇息得好不好?賴良子說,一早你就窩在書房裡,不曾出來。可是碰見了難事?”
她的腦袋往前扒得歡,腳更是踮得能塞下一塊磚。
門扉“咯吱”一開,妙辭一下子沒站穩,直直朝前栽。
她沒閉眼,也沒尖叫,眼睛發直,盯緊席憬。
席憬及時伸出胳膊,兩手分開摁住她的左右肩。輕輕一提,把她帶到書房裡。
“不害怕?”他問,“摔倒會很疼。”
妙辭歡快道:“不害怕,因為哥總會扶穩我。”
朝後回望,原先書房門口設有一道梨木門檻。後來席憬親自将門檻鋸掉,因為幼時她腿短,又愛黏他,常往書房裡跑,卻總會被門檻絆倒,磕得渾身淤青。
“哥不是早就提前把我身邊所有潛在的危險都解決了麼?”妙辭指着門口,“摔倒不會疼的,門檻已鋸,地磚上面鋪着幾層厚氈毛毯。有哥在,不會疼的。”
席憬面上毫無波瀾,心裡卻對這番讨好話很受用。他把一盞紫蘇飲遞給妙辭,“你要跟我商量什麼事?”
原來她的意圖竟那麼明顯。妙辭捧着建盞,小口慢呷。
“今早信使來禀,說玉清邀我去她家一起制香。我想請示哥哥你的意思。”
師府小娘子師玉清是妙辭的閨中密友,倆人經常來往。
席憬垂着眼,沒有立即回複。
他不曾把目光落在妙辭身上,反倒用茶蓋慢悠悠地刮起茶沫子,蓋盞相碰,碰出一連串詭異的“嘎吱”聲。
妙辭在席憬眼前晃了晃手,“哥,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席憬颔首,聲音詭異地平靜。
“在聽。”
妙辭把腰輕俏地壓彎,偎在席憬身旁。
“哥,我說我想出去。”
見席憬垂眼斂睫,妙辭幹脆歪起小腦袋瓜,望着他的眼,數着他的眉睫。
“哥哥,你的睫毛生得真好看,又長又細又密。”妙辭伸着手指頭數,“一根、兩根……”
突然,她用誇張的語氣說:“這麼出類拔萃的睫毛,借我一天該多好。”
“哥——哥——哥——哥哥!”
隻是無論她施展怎樣的話術,哪怕把撒嬌都搬到明面上運用,席憬還是不看她,也不理睬她要出去的訴求。
妙辭心一橫,伸出手,強硬地把席憬的下巴颏往她這處掰。
“看我,哥哥你看看我!”
“你……”
席憬拍掉她的手,沒怎麼用力,但他自己狠狠語噎着。
他從未這般驚詫過,就連那萬年不變的眼睛高度,也都朝上擡了擡。
意識到自個兒做了什麼僭越事後,妙辭尴尬地移過眼,卻聽到背後傳來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
妙辭心虛道:“哥哥,我認錯。我保證,往後絕不再犯。”
她是真心想找台階下,可不知話裡哪個字又把席憬冒犯一番,叫他聽完立即收起笑,取而代之的是一聲冷哼。
那聲冷哼像從鼻腔裡擠出來的一股氣兒,輕飄飄的,可偏偏令妙辭毛骨悚然。
出了這茬意外,在出去玩這件事上,倆人肯定是商量不成了。
妙辭心裡落寞,不過下一瞬,就聽席憬說:“麥稭巷裡的那座師府,落在禦街東一帶,離榴園有一段距離。你若要去,派車夫打發一輛七香車,找幾個嬷嬷女使跟着就是。”
席憬的聲音沒什麼情緒,像雨後淡淡的空氣,幹淨利落。可吸一口這淡淡的空氣,卻能令人心裡分外舒坦。
妙辭的眼眸乍然一亮,欣喜地“欸”了聲。猛地起身,想趕快溜走。
可還沒等她擡腳,就被席憬叫住。
席憬道:“晌午前回來。”
妙辭有些為難,“太早了,玩不盡興。”
席憬聽罷,眉峰朝中間微微一聚,“隻是待在屋裡制香,還有盡興不盡興一說?”
妙辭心想糟了,她被席憬套出了出門的真正目的——不止是制香,還要出去吃喝玩樂一番,怎麼享受怎麼來。
席憬重複道:“晌午前回來。大中午的留在别家用膳,不合規矩,不成體統。”
見妙辭沉默,席憬走到她跟前,把右手的食指晃了晃。細長的手指因被厚實的白細布裹緊,像白胖的雪人在恹恹地搖頭,有些可愛。
可他的話卻半點都不可愛。
“晌午前回來,沒有商量的餘地。午膳回家吃,我親自下廚。”
妙辭這才發現席憬的手受了傷。傷口包裹得那樣緊,想是傷的很嚴重吧。
記憶裡,席憬的食指總是包着白細布,湊上去嗅嗅,總是能嗅到一股廚房味——油鹽醬醋一類的調料味、蔥姜蒜一類的辛辣嗆鼻味、豬羊牛一類的肉腥味、濃厚的炊煙柴火味。
她記得,席憬總是待在廚房炊飯,即便她不餓,即便誰都不餓。他總是系着圍兜,捆着攀膊,圍着鍋竈打轉,背影忙忙碌碌。有時動作突然停住,那是被菜刀割傷了手。
妙辭緊緊盯着席憬的手指,想說什麼,但又覺得此刻說什麼話都不夠有分量。
最終,她低低地喊了聲“哥哥”。
“賴良子說我窩在書房裡不出來,那他有沒有告訴你,我一整夜都待在書房裡不曾阖眼,一直在想今日要給你做什麼膳食。他有沒有告訴你,我的手是被鋒利的書頁角劃爛的,是看食譜看的。”
席憬随手掀起一本食譜,翻到裡面某一頁停下。
妙辭順着他的動作看去,那一頁上講的是紫蘇飲子的烹煮步驟,頁角落着幹涸的血珠。
“哥哥做的紫蘇飲,好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