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春霖》
文/隻青川
晉江文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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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霖未歇,濕潤的空氣中夾雜淡淡茶香。
安茗村在煙雨中迎來半月一次的趕集,不改往日熱鬧。
蔬果生鮮、衣帽服飾、日常用具……
長長的一條鄉街擺滿小攤,琳琅滿目,應有盡有。
吆喝聲和還價聲不絕于耳,夾雜幼童的哭鬧、又或是親友的問候。
這時,一道清麗聲音穿過人群,在鬧市中格外清晰——
“讓讓!阿公阿婆叔叔嬸嬸哥哥姐姐們都讓讓啊!”
樸素的黑帆布鞋踏過滿地泥濘,穿着碎花白裙的少女一口氣說完,沖沖撞撞地往前。
景和春沒撐傘,手擋在額前,冒着斜風細雨,一路奔跑而來。
擦肩而過的老舊單車,等少女跑過才慢騰騰按鈴,老爺爺望着殘影慢半拍數落,“哎呀,這丫頭整天急什麼!”
被撞翻的瓜果籃,又在下一秒被白皙手臂穩住,攤主小哥從她手裡接過,大驚小怪地打趣,“呦呦,景和春你身手見長啊!”
嬰兒車面前刮過一陣風,挂在上面的鈴铛清脆作響,坐在車裡咬手指的孩童癡癡望着,下一秒又指着那抹身影興奮叫喚,“芽、芽芽姐姐……”
瓷白白的小腿被濺得沾滿泥點,景和春毫不在意地踏過最後一個大坑,終于在長街盡頭回眸,笑嘻嘻地招手。
“抱歉啊抱歉!下次注意!”
踮腳遠眺,幸好還不見奶奶身影。
趕在她拽着家夥來找她麻煩之前,景和春敏健地轉身,迅速往家裡跑。
…
五分鐘後。
淅淅瀝瀝的春雨仍下着,市集幾百米外的一間小院,景和春氣喘籲籲地坐在藤椅上歇息。
片刻,又翹起一雙又直又白的腿,拿着手邊的一瓢山泉水,嘩啦嘩啦淋去泥濘。
“涼快!爽!”
渾身濕哒哒的少女放聲朝院子裡喊,調子脆生生。
很快引來隔壁家女孩從磚牆上的一個冒頭。
林蕊輕打哈欠無奈地笑,“芽大王,大早上擾人清夢。”
景和春理直氣壯:“睡睡睡!就你還睡!老老少少都去趕集了,你還好意思呆在被窩裡呼噜呼噜!”
林蕊溫聲打趣:“嘁,你難道不也是回來睡回籠覺的?”
好歹也是遠近聞名的懶貓,景和春平常連采茶都要躲在山間陰涼地兒玩水,能七點起床去集市?
林蕊可不信,絕對有鬼。
景和春起身,不滿道,“馬上就到月底了,奶奶說一定要讓我漂漂亮亮地去淮甯市,一大早起來就把我叫起買新衣裳!”
“去淮甯?”林蕊一瞬間直起身子,神色正經起來。
前段時間就聽說林奶奶要把景和春送去淮甯親戚家,若是要在那讀完整個高中,一去可是好幾年。
一向文雅的她都急匆匆抛出幾個問題,
“沒開玩笑呀,你真的要去城裡生活了?奶奶不是說你表哥特抗拒嗎?還在那邊一哭二鬧三上吊,真的假的?”
“真的。”說起這兒景和春就郁悶,低頭踹地上石子,“這種幼稚的把戲我六歲就不玩了!”
——想玩也玩不了。
她從六歲那年開始,就沒有鬧脾氣的底氣和資本。
十一年前,景和春失去雙親。
是爺爺奶奶一起拉扯她長大。
安茗村貧困落後。
兩個老人總覺得無論從物質上、還是教育上,都虧待了這女娃娃。
如今,景和春高二在讀。
就算是遠近幾個鎮裡最好的高中,每年能考上一本的沒幾個,教學質量堪憂。
林奶奶年輕的時候是老師,非常重視教育。
然而年紀大了,力不從心,她擔心很多地方做不到位,早就有了将景和春送去城裡的想法。
思來想去,她拉下老臉,打算把景和春托付給她舅舅。
兒媳過世後,兩家已稱不上親家。
但程家長子定居淮甯,熱心善良,應當會同意接濟外甥女。
林翠福知道他的為人,才開得了這個口。
偏偏程棟梁的兒子,是出了名的纨绔。
景和春聽說過這個表哥。
自五歲那年春節,程乾宇用鞭炮炸壞她的衣服,兩人再沒見過面。
奶奶說,程家不待見他們。
景和春那時年紀小,不明白這話什麼意思。
直到如今,奶奶讓她在淮甯借讀,程乾宇推三阻四,據她于千裡之外。
景和春才明白,當年那個炮仗到底是故意還是無心。
“你要住進他家裡?”回憶完曾經的經曆,林蕊神色複雜,“那他針對你怎麼辦?”
景和春仰着腦袋看她,“什麼怎麼辦。”
“我就是覺得,以後的日子——”說到這,林蕊稍稍展眉,倏然停頓片刻。
知景和春者,莫林蕊也。
作為景和春十七年以來的鄰居兼死黨,林蕊對她家情況很了解。
對景和春更了解。
畢竟是小時候被她撺掇着一起捅馬蜂窩的交情。
林蕊擔心的,倒不是景和春。
她展顔,語氣無奈地笑,“……他可能不太好過。”
又雙手合十作揖,感歎道,“我已經開始為他祈禱了。”
烏亮的眼珠轉了轉,景和春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
“放心,我自有分寸。”
林蕊不信,“就憑你能把五歲的事記到現在,程乾宇不會多好過。”
“但是,”林蕊清清嗓子,輕聲細語地叮囑着,“寄人籬下,芽大王還是收斂點為好。”
“知道啦——”景和春委屈地哼哼幾聲。
接着随手摘了根狗尾巴草丢到牆對面,誇張得像是賞了件什麼寶物,“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過者,受上賞!”
林蕊斯文地下了磚牆,撿起那根狗尾巴草,笑歎,“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景和春在牆邊跳腳,“喂!本王可沒說你是太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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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然急!你家裡突然來了個小土包你不急麼——不對我家就你家……唉反正我不喜歡她!别讓她來!”
淮和私高占地百畝,校園中心是一塊巨大的、至少八十米長的活動坪。
程乾宇此刻正哼哧哼哧轉着輪椅,妄想以七十邁的速度跨越半個活動坪,到達正北方的行政樓。
然而,隻是妄想。
輪椅慢騰騰,再快也快不到哪兒去,程大少爺急得大汗淋漓,吃力地操控,鮮少因為什麼事這麼狼狽。
耳機裡,他母親正千叮萬囑地重複,“一定要去車站接芽芽聽見沒?下午五點零七的車,K105!不是說好了主動向人家顯示出我們的熱情和友好嗎,你現在怎麼又反悔了?”
“你說好了我又沒說好,單方面的約定也算約定?”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程乾宇終于把自己推到行政樓門口。
好在自家學校财大氣粗,哪哪兒都建了無障礙通道,以供殘疾人通行——
雖然程乾宇并不想承認這個身份,但此刻,他這個“斷了翅膀的雄鷹”隻能登借此上行政樓的大堂。
耳邊的聲音還在念叨,程乾宇最終以一聲飽含憤怒的“我知道了”結束這段長達十分鐘的對話。
他高達八十分貝的大吼驚擾了行政樓前廳的同學,又因帶着耳機,沒人發覺他在打電話。
大家紛紛投來疑惑、震驚、不忍的目光,程乾宇滿臉通紅,無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