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倏地意識到,不,這不是老人家迷信的說辭,這明明是一幕極為重要的關鍵場景。
“謝甯軒,”我猛地擡頭,疾聲問道,“我問你,離官死亡那天,他從太尉府表演完,是不是沒有卸妝就回了大院?”
謝甯軒表情一僵,認真回想:“口供并未特别提及。但,我好像在三樣的證詞中見過。他說離官當天心情不好,演完了戲立刻就出了太尉府。那麼,應當沒有時間卸妝。怎麼,你想到了什麼?”
我盯着凝結的牛油鍋底,慢慢說道:“離官從太尉府回到大院,鄰居看到了,這一點沒問題。可是我們忽略了一點,離官當時沒有卸妝!因為老者看到陽光照在他的臉上,竟然能反射出紅白的光芒,這就不可能是皮膚反射的,一定是他還帶着妝容。”
謝甯軒眯了眯眼:“的确。班中有人提及過,有時候表演不止四場,演完已至夜深。班子成員都不多做停留,徑直回大院再收拾卸妝。這麼講來,那日離官未曾卸妝就回,加之他本就心情不好,衆人便也不做他想,未曾察覺異常。”
“但是,如果他沒有卸妝,那麼……”
“那麼人人以為走出太尉府、回到大院的人是離官,其實……”謝甯軒接過我的話頭,與我四目相對。
不是離官,就意味着我們所判斷的基石發生了動搖。
不是離官,那就說明兇手有意僞裝成離官。
對,是的,他的屍體被放在房頂,就是為了混淆死亡時間……那勒索信呢,是兇手發出的嗎?是誰,誰有這個時間,誰能這麼做?
腦海中浮現出一個身影,我被自己的推理吓住了,喃喃自語:“不,不可能,他不會啊……還有、還有動機呢……為什麼?”
同一時間,謝甯軒亦想通了,雙手一拍,斬釘截鐵:“是他,隻能是他!”
***
最愛的徒弟離奇被害,對田班主的打擊極大,他在房中不吃不喝,整個人都消瘦了一圈。
離官死後第七天,田班主忽然沖出房門,說要為離官辦一場隆重的收徒儀式,正式将他收做徒弟。
瑤花班衆人都驚呆了,慌忙上前勸阻,畢竟已經是陰陽兩隔,此刻大院中處處挂着喪幡,哪裡能舉辦收徒儀式呢。可班主非常堅決,甚至以自盡相要挾。
最終,瑤花班衆人還是妥協了,陸陸續續買齊材料後,當晚,就将大廳草草收拾了出來,作為儀式的場地。
此刻,大廳中放着一張供桌,鼎中燃着三支清香,可列在供位上的,卻是一本冊子。
田班主先走了進來,這幾天的消磨,已經讓他的面容枯萎。
他顫抖着跪在蒲團上,朝冊子磕了三個頭,恭敬禀告:“師父,師祖,今有不肖弟子田德宇,鳳派青衣承繼第四代傳人,已為師門尋覓到承接人選,現向列位請命,特辦此收徒儀式。請師父與師祖泉下有知,我師門已有傳人。”
田班主說完這段話,便在老三老四的攙扶下慢慢的站起來,轉而坐到供桌一旁的椅子上,可原本下面蒲團上應該跪着的弟子,現如今,卻隻是一個牌位。
田班主老淚縱橫,卻還是堅持着。
“師父、師祖在上,我田德宇,今日正式收田南離為徒弟,傳授技藝,不求揚名立萬,但求衣缽傳承。”說到此處,田班主已哽咽的說不出話,他用拳頭砸着自己胸口,半晌才繼續說道,“自此,田南離為我鳳派青衣第五代傳人。”
随後,田班主将桌上供着的冊子拿起,伸手緩慢的撫摸着它有些泛黃的表皮,聲音低沉又痛苦。
“這本《鳳派青衣傳人譜》是四十年前,我師傅交予我手。南離,今日我将你的名字書于其中。從此以後,你就是我鳳派的徒弟,在九泉之下,”田班主又頓了一下,深吸了幾口氣,緩解着自己的巨大悲哀,“你不是孤魂野鬼,你有師祖,有師門,有歸宿。”
瑤花班衆人圍在外圍,無不動容,個個淚意上湧,汀汀更是哭的連站都站不起來。
收徒儀式本應該由徒弟磕頭遞茶,可如今的牌位孤零零的放在蒲團上,什麼也做不了。最後還是老三捧着師兄的牌位,老四替他遞上了一杯熱茶。
田班主的淚水浸滿了他的鬓角,落在茶中,他情緒難耐,手一哆嗦,還是将茶杯跌落在地。
這一刻,整個瑤花班鴉雀無聲。
砸碎的茶杯、流去的茶水,就彷佛這場再也無法逆轉的悲劇,象征着鳳派青衣終成絕唱。
田班主手僵在半空中,半晌,他喃喃說道:“這是南離在向我哭訴,他要親眼看到他成為傳人。好,好,我親自燒給你。南離,你等着,我來,我來……”
田班主扶着把手費勁的站起身,想要将《鳳派青衣傳人譜》放到供香上燃燒,一時間,大家驚慌失措,忙上前阻止。可不等徒弟們靠近,田班主已重重癱坐,暈了過去。
饒是失去意識,田班主依舊緊緊地握着那本冊子,似乎要将它按進心中。
深夜,趴在田班主床邊照顧的田叔,睡着了。田班主醒了過來,他盯着帷帳看了許久,眼淚一行接着一行,終是慢慢爬起來,盡量不發出動靜,免得驚醒田叔。
田班主隻披着一層薄衫,一步一步朝着斜對面那亮着燭光的房間走去,他的步履很沉重,卻沒有任何猶豫。
等他推開離官的房間大門,擺在中間的正是離官的棺材。田班主此刻已經直不起腰了,他用袖子拭了拭淚,走到燒紙錢的火盆邊,掏出懷中的冊子……
就在此時,一道黑影出現在門邊,朝着毫無察覺的田班主慢慢靠近,随即擡起手,朝田班主頸部徑直劈了下去。
忽然,一道勁風自房梁上朝下襲來。
楊捕頭猛然跳下,撲向黑影。黑影未料到竟然有埋伏,直接被撲倒在地。楊捕頭用勁壓住黑影,一隻手麻利的撤下黑影的面巾。
在一旁露出恐懼神色的田班主,顫顫巍巍探出頭,當看到那張和自己年輕時幾乎一樣俊美的容顔時,田班主大叫了一聲,再次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