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兩旁正有不少攤販叫賣,糖葫蘆、糖人、風筝、手帕數不數勝。各色人群在夜市裡湧動,鱗次栉比。
有成群結隊的姑娘們,拉着同伴的手,興奮的挑着喜歡的物件。有端着一籠籠香噴噴的包子出爐的大娘,聽着丈夫指令,挑出對應口味的包子裝袋,麻利、熟絡。
她們可以自由走在街市,卻不能全盤掌控人生的自由。
這真是個變扭的朝代。
越走到南詠街,月光斑斓映下,刻畫出一個一個奇形怪狀。巷口的鋪子愛在門口擺放鎏金香爐,三支檀香映出星星火光,幽幽冉冉。王婆家的毛呢帳子裂着一道縫,她每每叫兒子來補,卻總是被敷衍搪塞。
這條街上的一切,我已經爛熟于心。偏偏于我而言,這些真實的存在,都讓我害怕,它隻是一場夢。
南柯……不,既是大青,這怎麼着也應該是青柯一夢。
夢會醒嗎?夢裡,又有一個上帝,在左右着主人翁們的命運嗎?
然而天馬行空的思緒很快被扯回,如白日夢魇,我竟又遇到今日打架中的兩人。
那國字臉和方向傑站在巷子拐角,不知竊竊私語什麼。
反感立生,我繞道攤販後,不動聲響的避開了他們。當下,這隻是個不足為人道的小插曲,根本不值得我記挂。誰知後來,竟攪和出那麼大的漩渦,但這就是後話了。
此時此刻,收走我全部心思,吸引我全部注意力的,是我家院中,竟坐着一個人,我心心念念的人。
謝甯軒,他又來了。
其實這個月中,他沒少來我家。我都知道的。
垂雲垂柳一早不明所以,還照舊請他入内,撞見的,唯有我如冰面色。漸漸的,她們也不再給他開門。
一窗之隔,如鴻溝,是銀河。
可他還是會來,有時,僅僅在院中小坐片刻。有時,則是在院外垂首踱步。
我不肯出門,就連偶遇的機會,也不肯給自己創造。
可今日,我還是被他逮到了。他交疊着雙腿,坐在石台邊,明明身姿挺拔如竹,緣何散發出絲絲頹意?
夏日已過半,夜晚也褪去了潮熱。絲絲偶來的涼風中,毫不留情的雷擊,正一道道劈向我的大腦。
空白、遲緩,腦子不轉了。我呆呆地望着他起身,朝我走來。
“羽書,好久不見。你、你最近好嗎?”
好客套的說辭,竟比我們剛認識時,口吻還要陌生。
心口好似紮入了一把匕首,鈍鈍地,不尖銳,就那麼一點一滴往裡戳。
原來傷心,也是有具象的疼痛。我終于懂了,過去一月,我已經飽受淩遲。
為什麼,為什麼他還會出現,再賜給我一道刑罰?
許是見我沒有說話,謝甯軒低眉擠擠嘴角,分不清是悻悻還是自嘲。但稍稍退後的步伐、換之嚴肅疏離的口吻,無不彰顯着他的自持。
“羽書,對不起,令你覺得唐突了。但今日我來,的确有事找你。”
不見天日的沼澤,忽地來了一口氧氣。天靈蓋垂下的那絲絲理智,又掌控了整個大腦。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極盡全力壓下着顫抖。
“什、什麼事?”
“我之前派人南下去調查你落水,還記得嗎?”
是我的錯覺嗎?他的聲音,分明也不平靜。
那雙如海深眸,一向亮的猶如燈塔照耀,此刻,卻是濃霧彌漫。
他稍稍避開了視線,一聲微不可覺的歎息後,他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
“派去苗姜村——哦,就是那個發生天花被封的村子——的人回來了,通過與畫像比對,當日被抓走了的七個外人,的确就是你的下人。”
雖已料到,我還是心口一震。旁的思緒都往後稍息,我隻驚恐的問:“那他們,那他們……”
“目前還沒有解封的消息。我朝對疫病防治管理嚴苛,當地官府有高度管轄權,我想,即便父王親自去,也不可能從中帶走疫病患者。”
以這個時代的醫療情況,下下之策卻也是唯一的辦法。那也就是說,這七個人,兇多吉少了。
猶如北風大力吹着脊梁骨,我打了個冷戰。忍不住顫聲問:“我落水,是在七個下人都被調開後……橙橙,到底有多大的能耐,刻意偏離近路,又讓他們莫名其妙感染天花……”
謝甯軒胳膊動了動,手倏地握成了拳。
這一刻,饒是兩個獨立的人,我卻一瞬間感知到了他的意念。
他想握住我的手,他想安撫我。
可最終,他隻是放緩了語氣,靜靜的說:“若說能耐之大,也不太能講通。畢竟作為你的貼身丫鬟,橙橙一路上可下手的機會太多了,為什麼偏偏是落水?還由得你被救?東橘村的人明确說過,救你時看到對岸有人影閃過,反過來也可以證明,橙橙看到了有人施救。既如此,為什麼不留下來繼續作案?”
是啊,我也想不通。
原主雖然沒有給我留下任何記憶,不能判斷在落水的一瞬間,原主是否知道是橙橙推了自己。但從之前的調查來看,這對主仆感情極佳,至少,橙橙一度是原主的依靠。那留下觀察死活後再接近尋機謀害,才應該是上策。
她沒等到結果就逃跑,為什麼?
“也許,她并不想置你于死地。”謝甯軒提出一種思路,“到底是多年的主仆,你們一路相安,或許是她猶猶豫豫、舍不得下手的表現。你在東橘村落水,有人施救也未必能活,也許她跑,是想交給老天決定。”
要是按照這種說法,她其實成功了。
我灰暗的想,王羽書,其實已經死了,不是嗎?
“另外,與橙橙攀談過的十裡驿驿卒回來了。”謝甯軒頓了頓,又道,“他的回憶,可能推翻了咱們之前的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