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孫公公解釋,稱白馬書院案見你跟随在甯軒身後,屢屢出沒于案發現場,就覺不妥。恐甯軒此舉不顧法紀,聯想到前同覆滅之教訓,更恐再釀禍亂朝綱之過錯,因而不得不上書請柬。”
我倏地想起書院那時,陳堯昇确實對我的出現表達過不悅……
好家夥,那他這純屬為了朝政着想,并無背後龃龉了?雖說将女子視為潛在“禍水”的行為古闆守舊,鑒于他是個讀書人,好像也并非不能理解。
或許他就是杞人憂天,本着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讀書人精神,上了奏本而已。
三殿下卻搖頭:“若僅如此,我和太子何須緊張?我又何必特在碼頭等你們,定要你趕緊完成儀式?”
“哥哥,什麼意思呀?”郡主急切的問。
“陳堯昇上奏,斷非他解釋的這樣光明。跟蹤他這些日子,我已發現,過去幾年,他每月來文廟,竟時有和孫公公會面。”
“什麼,過去幾年,時有會面?”郡主也驚了,“他、他見孫公公,幹什麼?”
三殿下搖頭:“你應該問的是,聖上為什麼要安排人,隔一段時間就見他一次。”
言下之意被我聽懂,登時愕然。更瞬間明白了三殿下的質疑。
陳堯昇時有與孫公公會面,就說明他本就有向聖上呈遞奏本的途徑。如僅因謝甯軒行為不妥,直接告知孫公公,提醒聖上注意即可,根本沒必要通過書院院長的渠道上書。
客卿奏本的上呈,走的可是翰林院、内閣之途,經手大小官員,都能看到奏本内容及上奏之人。
陳堯昇不是淡泊如雲,當日都能拒官出世,不理朝政的嗎?
如隻是一時懷有家國天下之心,何以鬧得人盡皆知,這和他素日低調内斂的形象,完全不符呀。
還有,聖上竟然安排孫公公隔一段時間就見陳堯昇一次,這又是為什麼?他不過是個書院先生,即便與當年逆案平反有關,也過去了這麼多年,早就風平浪靜了。
他身上有什麼,是聖上依舊在意的?
或者說,他憑什麼,能讓聖上依舊在意?
在書院教書這幾年,孫公公始終與他私下會面,又能是因為什麼呢?
三殿下朝我颔首,意味深長的說:“當年平反逆案後,他拒官入書院,就挺奇怪的,不是嗎?”
郡主插嘴:“哥哥你不是說,他生性淡泊,唯愛詩書?連參加科舉,都是受家族逼迫嗎?”
三殿下冷笑一聲:“唯愛詩書?那一樁關系二十多年前的逆案,他怎麼就敢貿貿然說出那掉腦袋的說辭?偏又正中聖上下懷?”
窗縫溜着呼呼的風,朝人脊背無情的吹。
我望着三殿下,深切地意識到,原來不止我聽到這樁傳聞時會有質疑,京中朝臣貴胄,原來早就有過揣測。怪不得當日在錦業寺外,面對我的詢問,謝甯軒也隻是草草帶過,不曾直白回答。
那樁由陳堯昇引發、殿試挑起,數日後就摧枯拉朽完成的“沈淵博”逆案平反,分明就是聖上與他自導自演的戲碼,對不對?
但陳堯昇拒官了。
他沒有就此入仕,成為炙手可熱,聖上的心腹。相反,他沉澱到書院中,安心教書,醉心詩書。
有所猜測的人們,反而瞠目結舌了。
難道逆案平凡,真不是一出安排好的局?又或者,他完成了聖上的指令,丢為棄棋了?
那奉承他,還有用嗎?讨好陳家,還能有收益嗎?再翻舊案,看看還能不能平反一個二個,還能讨聖上歡心嗎?
大家都看不懂了。
尤其之後數年,陳堯昇就真的沉浸在白馬書院,教授着一批一批的學生,安穩、甯泊,再無跌宕。就連後宮中封了他的姑母為繼後,好像也與前事扯不上什麼幹系。
人們漸漸消弭了好奇心,蠢蠢欲動從中得利的念頭,也隻得擱淺。另一方面,陳堯昇則日漸坐穩了“淡泊名利”的人設。
可如果,這一切,從頭到尾,全是設計呢?
“聖上早就料到,突兀的逆案平反,除了會招緻嘩然,還會引發一種亂象,即不知深淺的效仿。人們往往試圖模仿别人走過的成功道路,尋求捷徑。但聖上不需要、不想要,甚至不允許它再出現。”
沈淵博是否真的叛亂,我沒有證據無法混說,也不能對五年前的平反草率蓋棺定論。
但高嶺之變,以先帝之太子、無數宗室朝臣的血寫就,是不可逆轉,聖上也不會允許逆轉的存在。
雖然今日,我仍不明白,聖上為什麼要單拎出沈淵博平反,此人到底有何特殊。但于聖上而言,其他人,是肯定不可能再有這個待遇。
因此,沈淵博一案落定後,聖上不可能希望再有人效仿。與其駁回一道道試探的奏本,令朝臣坊間無謂猜測議論,倒不如直接釜底抽薪,扭轉事情走向,反而令人摸不着頭腦,不得不束手。
而于陳堯昇來說,風口浪尖的他激流勇退,暫避風頭,難道不是一種保護嗎?
“所以這五年來,他看似是處在白馬書院,安心教着書,實際根本不是他淡泊名利,而是聖上授意,不得不為之。”我徐徐說出自己長篇大論的揣測,将回憶收起,盯着此刻眼前面色衰敗的二公子。
他坐在窗下椅子上,側身望着窗外,面色頹唐,眼中無光。往日在他“少爺範兒”烘托下極其相襯的玉冠寶額、金絲衫袍,彰顯華麗與尊貴。可今日,我隻看到了萬念俱灰。
喟歎一聲,我還是繼續說道:“我陪你到書院那一遭,就曾聽過孟秋堂的戲言,說陳堯昇能在殿試中明确回答聖上的問題,說出沈淵博一案有疑,根本就是設計好的。我以為他在潑髒水,實際并不是。而你,也在那之後,發現了,是不是?”
我慢慢走上前,将一度盤旋在心口的疑慮,将就在剛剛才想通的前因後果,和盤托出。
“二公子,書院一案中,你說你潑了酒水到他身上,自請去為他取衣服……你在撒謊,你在替他隐瞞。你實則,是想摸進他的房間,尋找線索的,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