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膽寒,冷汗自臉頰低落。唯有強壓着恐懼,我沉聲道:“娘娘!民女要說的,正是五年前平反沈淵博一案,民女手頭有些證據,恐能證實當日的平反有誤。”
皇後又沉默了。
我匍匐在地上,甚至不敢擡起頭來。
上位者的生殺大權,我不想挑戰。可今天,我竟還是來送死了。
沒辦法了,事已至此,唯有一搏。
“皇後娘娘,您先别惱,我義妹所言非虛,的确是發現了些不得了的東西,特來向您禀告。”郡主向前一步,努力用輕快的語氣化解此刻膠着凝重的氛圍,“我們沒去見聖上,甚至沒有告訴太後!”
“擡起頭來,王羽書。”皇後沒有理睬郡主,卻對我道。
我聽話的擡眼,正對上一雙毫無溫度的眼。
“果然是個美人胚子,難怪初來京城一年,就引得一向高傲的甯叙認你做義妹,還博得宗室世家公子歡心,為你多次違背祖制。本宮聽聞,甯軒數月前已向聖上暗示,有意中人非她不娶。這說的,也是你吧?”
皇後竟然連這都知道!我四肢都僵硬了。
皇後聲音突然拔高:“王羽書,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妄議朝政,議論五年前聖上拍闆定論了的平反大事!來人,給本宮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
“娘娘!”郡主又是一聲驚呼。
我疾聲道,努力壓住聲音中的顫抖:“二十八年前,沈淵博官拜巡城禦史,正六品,依律在上朝時間外,無權入宮城。然起居注記載,沈淵博多次出入後宮,皆因其妹,彼時正值盛寵。娘娘,聖上養母,先帝琳妃,便是沈淵博的親妹妹,對嗎?”
起居注雲,琳妃姓沈,還記得嗎?當日我看到她的出身,巡城禦史之妹。
巡城禦史?這可是言官官階。怎麼這麼巧合,當時朝中正有一個言官,也姓沈。
當時我尚未将二者姓氏聯系在一起,畢竟這并不是一個罕見的姓氏。但随後在與太醫院牛公公會面時,我發現他極不情願提及先帝琳妃的事。
奇怪,以他的層級,不該知道聖上耿耿于懷養母之死,也不該知道太後反對調查。對他而言,突然一個宗室紅人來問陳年舊事,怎麼下意識就是閃躲退縮呢?
我意識到,先帝琳妃是個敏感詞,不光在查案這一件事上。
而當朝聖上心中,也有一個逆鱗,就是五年前已被平反的沈淵博。高嶺事變中,他是唯一拎出來平反的人。平反後,按理說這事兒就翻篇了,他的罪行消弭,朝廷給予補償不說,名聲也得恢複吧?可之後,馬前卒挑起平反的陳堯昇遠離仕途,沈淵博還是衆人不願提及的話題。
為什麼?聖上為什麼還在介意?
包括我最早聽聞這個故事時,就曾納悶,聖上怎麼就知道沈淵博有冤情?摧枯拉朽神速完成平反,怎麼可能事先沒有安排?他總得翻閱當年卷宗,查問當年證人,總有六部朝臣事先就知曉情況了吧?
那,查出來有冤,光明正大平反不就完了嗎?為什麼要用陳堯昇這顆棋子,在科舉大事上挑起?
我想不通。
直到又一次去翻起居注時,我看到了先帝駕崩之後的各宮生活,也涉及了走在先帝之前的妃嫔入葬情況。
其中,沒有琳妃。
先帝視角,這位寵妃是被廢後毒殺,某種意義上也算代自己送死的。屍骨無存,也得有衣冠冢,享皇家祭祀呀。為什麼沒有她的入殓記載?
另外,琳妃誕下的多榮公主,常出現在她和珍妃的起居注中,的确符合謝甯軒所說,由母妃和閨蜜一道撫養長大,與聖上親密無間。
但高嶺事變後,多榮公主突然就從珍妃的起居注中消失了。我隻在草草翻閱公主卷時,看到她的一些日常,記載寥寥。然聖上登基後,珍妃榮升太後,當日下達的懿旨之一又是,讓多榮長公主住到慈甯宮來,親自教養,并兼賞賜、封号加倍。
這些看似毫無關系的片段,在我的腦海中交織相融,像兩股蘊含着力量的水柱,推着兩個不搭嘎的“沈”字到空中,緩慢的拼湊在一起。
我這才看清,那是同一個“沈”。
琳妃為什麼沒有入皇家宗祠?多榮公主為什麼在高嶺事變後被刻意冷落,從養母身邊帶離,待遇江河日下?在宮中服侍了三十年的牛公公,為什麼不願提及琳妃?
恐怕皆與沈淵博逆案有關。
沈淵博當日禍及滿門,本人淩遲,滿門抄斬。如琳妃還活着,礙于她已是皇家人,就如今時今日的茹貴人,已歸夫門,本不至于被波及。但娘家出事,誰又能沒心沒肺,一點不受影響?
但琳妃已經死了。所以她的起居注停了,宮中也沒有任何針對她在這樁逆案中的記載。
然先帝依舊暴怒,遷怒了她親生的多榮公主,後者才會從常陪伴母妃面見父皇的尊崇地位,降至記載都草率許多的邊緣影子,直到父皇駕崩,養母才得以将她在接回去,還給她優渥的生活。
先帝厭惡的另一個表現就是,褫奪了琳妃被皇家宗祠祭祀、享皇家香火的待遇。若非祖制不允修改毀滅起居注,使得琳妃的日常保存了下來。否則今時,想要查清她的死因,更是難如登天。
在宮中小心謹慎服侍了三十年的牛公公,曆經人心沉浮、時光洗禮,在聽到年齡尚不足二十八的謝侍郎提及先帝琳妃,什麼意圖,什麼目标,背後是什麼人,精明如他,還能猜不透嗎?
當然,這些事說來說去,都與琳妃之死沒有直接關系。如若隻是查案,我品出其中貓膩後,權當個八卦賞賞,便可作罷。
但于今天的局面,這誤打誤撞發現的小秘密,可就意義重大了。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一字一句說着或可保命或将送命的陳詞。
“琳妃的起居注中,時有見‘其兄探望’的記錄。娘娘想必熟悉,這不合規矩。根據律例,沈淵博僅可在除夕夜宴中,向身為宮妃的妹妹請安。但他出現在後宮中的頻率卻不低,尤以康元二十年,發生高嶺之變那一年為甚。”
皇後目光微變,出口仍是輕嗤:“那又如何?琳妃系先帝寵妃,先帝允準沈淵博出入後宮。”
“那先帝是否知道,引沈淵博入宮的引路太監,于康元十八年被提拔為廢後胡氏宮中的一等太監?而之後兩年,他仍兢兢業業,為一個六品官持節引路。這些,聖上可又知道嗎?”
我一字一頓的說完,心口提着一口氣,緊張的手腳都在顫抖。郡主在我身側,已如木頭般僵立,盯着皇後,大氣不敢喘。
上首端坐的皇後,就在我二人膽戰心驚的凝視中,露出一芽沉靜的笑,猶如月上枝頭,清冷中透着矜貴。
“本宮果然小看了你,王羽書。聖上密旨調查琳妃之死,甯軒竟也告訴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