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然山,小雪。
簌簌的雪花翩然而落,人迹罕至的山路小道上,黑衣蒙面的小少年背着半人高的木柴筐緩緩上山。
大約是木柴很重的緣故,少年的步子很慢,素麻做的鞋子上有好幾個經年累月行走才會磨出來的破洞,能看出來他的日子并不好過。
行至半路,少年的腳忽然像是被什麼絆到了似的,瘦小的身體向前重重地趔趄了一下。
他強行穩住身子,才勉強沒有摔跤,隻是背上的柴筐晃蕩,讓面上的木柴往山路下跌落了好幾根。
少年無奈,隻得将背上的柴筐放下,回頭去撿那些掉落的散柴。
然而他剛彎腰撿起一根木柴,就有更多的木柴自上方摔下,還有一些砸在了他瘦弱的手臂與背脊上,将他砸得腳下不穩,差點滾下山道。
伴随着木柴掉落的,還有一陣又一陣刺耳的嘲笑聲。
“矮冬瓜,醜八怪。”五六個穿着道服的半大孩子們手裡炫耀着絆倒少年的細布條,一邊腳踢着地上的柴筐,将裡面滿滿的木柴都弄得到處都是。
少年捂着手臂上青紫的淤痕,回頭冷冷地望向那些孩子。
“喂,醜八怪,看什麼看,再看把你的眼睛都挖出來!”一個稍高大些的灰衣孩子不滿地瞪着小童。
“左良,幹嘛對他這麼兇。”另一個白衣的孩子笑容滿面,語氣柔和,一隻腳卻踩在少年的籃子上,來回在山路上摩擦着,将裡面僅剩的一些木柴都晃了出來,“不過是個連話都不會說的小啞巴罷了。”
“話都不會說,還敢瞪老子。”那叫“左良”的孩子嗤笑,“喂,醜八怪,你為什麼一直蒙着面啊?臉上是有麻子還是有洞啊?”
左良一邊說着,一邊上前伸手就想把少年的覆面揭開。
“啪——”
少年非常幹脆地一巴掌将他的手打開,後退了兩步。
“嘿,你這醜八怪,老子親自動手是給你面子!别敬酒不吃吃罰酒!”左良被他的動作弄得火冒三丈,“一天到晚鬼鬼祟祟娘們兮兮的,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野種,明兒就讓掌門叔叔把你扔出山門去!永遠别想回來!”
少年抱住木柴的手臂愈發收緊,漆黑的眼睛裡有細微金光一閃而過。
“好了左良,何必跟這個小啞巴生氣,爹既然把小啞巴撿回來,自然有爹的道理。”白衣孩子出來打圓場。
“青陽,你就是脾氣太好了。”左良不屑,“對這種不聽話的醜八怪,就應該用拳頭,一次不服,就打兩次,三次,直到打服他為止!”
“萬一人家真是個女娃娃,你可怎麼是好。”那叫“青陽”的白衣孩子玩笑道。
“不能吧,我爹說這醜八怪是個怪胎,讓我們離他遠些。”左良從上到下打量着少年,語氣裡滿是嫌棄,“說不定他除了長得醜,還有什麼怪病呢……青陽,你爹到底是怎麼想的,怎麼會撿這麼一個怪物回山門,還讓他跟咱們一起習法啊?”
“誰知道呢。”青陽聳肩,随後也主動走向少年,“小啞巴,我們沒有惡意,你看你來山門也一月有餘了,每天聽完爹的功法課就一個人離開,也從來不理我們,我們都沒有機會正式認識認識你。”
“既然你是我爹撿回來的,我自然也會對你好的。”
青陽咧開嘴笑着,那表情實在是很純良。
“就算你不相信他們,總該相信我吧?”
少年看着他們的眼中依舊充滿着警惕,但手臂上因為緊張而暴起的青筋逐漸平緩了下來。
“你從哪裡來?可有家人?”青陽見少年的抗拒減輕了些,繼續笑問。
少年聽到家人這個詞,眼裡閃過一絲迷茫,随後默默地搖了搖頭。
青陽抓住他這一瞬的松懈,猝然伸手,将他的覆面一舉撕下!
少年先是愕然一瞬,随後猛然轉頭,用頭上的兜帽遮住自己的臉。
“左良,如何?”青陽手裡搖晃着黑色的布面,得意地炫耀,“我說了我有辦法。”
青陽雖然嘴裡說着殘忍的話,臉上卻依舊是那副純良無辜的表情,聲音就像尋常孩子那樣帶着未脫稚氣的天真。
“青陽,還是你厲害!”左良哈哈一笑,迫不及待地去扯少年的手臂,“醜八怪,看你還怎麼藏!”
少年雖然身闆小,力氣卻很大,一把将左良推到在地,一手護住自己的臉,一手拿着木柴棍對着孩子們揮舞,試圖将孩子們吓退。
“狗娘養的!非要老子動手!”左良被推了個狗啃泥十分沒面子,氣急敗壞地招呼同伴,“把他給老子按住!”
二人身後的幾個孩子一股腦上前,與左良一起跟少年扭打起來,就算少年身手不錯,但畢竟還隻是個身量十一二歲的孩子,抵不住衆人的七手八腳,被強行按在了地上,雙手也被綁了起來。
“呸!”左良臉上被撓了一道口子,疼得吱哇直叫,狠狠地啐了一口,“該死的野種,力氣勁兒還挺大!”
青陽一向瞧不起左良這種粗魯的做派,無聲地翻了個白眼,随後走向四肢被強行按在地上的少年。
這會兒雪還沒停,山道上的積雪也未化,少年的臉被死死地按在皚皚的雪地上,額間還有扭打間被磕破的血迹,浸染在幹淨的雪色裡,仿佛一朵孤傲冷豔的梅花。
青陽蹲下身,一手抓起少年的頭發,不顧少年劇烈的抵抗,讓他強行看向自己。
随後他愣住了。
“青陽,怎麼樣?這野種是臉上有瘡啊,還是缺鼻子歪嘴巴啊?”左良将臉上的血迹清理幹淨,幸災樂禍地過來看熱鬧。
随後左良也愣住了。
不同于他想象中的猙獰面容,那是一張令人見之難忘的臉。
常年被遮擋的皮膚在黑衣的襯托下顯得格外的白皙,五官冷豔,唇紅齒白,雖然額上的鮮血混着融化的雪水模糊了左眼,但完全遮掩不住他驚人的美,那一雙狹長的鳳目憤怒地圓瞪着,仿佛下一刻噴薄而出的火焰就會将眼前的一切都吞噬。
雖然現在還未長開,但能想象到成年後,那将會是一張如何絕色的面容。
“女……女娃兒?”左良有些傻眼,“青陽,你爹不會給你撿了個童養媳吧?”
“蠢貨。”青陽手裡拽着少年的頭發,表情不複方才的平靜,言語間也帶了陰郁,“我爹怎麼會給我撿一個來路不明的野種?”
“況且……”
青陽順着少年的衣領看去,半眯着眼睛。
“他是個男的。”
“啊?男的?”左良将信将疑,“可是就連二師姐,都沒有這野種一半長得好看……”
不知道是哪一點刺激到了青陽,他将少年的臉狠狠地往地上一按,像是沾了什麼不幹淨的東西一般,掏出絲絹慢慢地擦了擦自己的手。
“野種就是野種……”
青陽擦拭的動作忽然停滞了一瞬。
少年自雪地中用力地擡起半個頭,露出一雙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那樣如野獸一般的,兇狠憤怒的眼神。
“野種,就算你再怎麼蠱惑我爹……你也不可能成為我黎陽門的弟子。”青陽将心中一瞬間産生的畏懼壓下,暗暗握緊了拳頭,“黎陽門的陽,隻能是我慕青陽的陽!”
“山路崎岖,他一個孩子,獨自在下雪天背柴,便是出了什麼意外,從懸崖上滾下去,也不是什麼奇事。”青陽看了一眼身邊陡峭的懸崖,面無表情地将一旁的石子用腳尖掃了下去。
那小石子顫顫巍巍地蛄蛹了幾圈,掉下深不見底的懸崖,瞬間消失了。
“啊?”左良被他的話吓了一跳,“青陽,這,我們今日不是隻是來教訓教訓他的麼……”
“怎麼?你可憐他?”青陽忽然看向左良,那眼神裡有幾分陰陰的森然,還有幾分不屑,“真是沒用的東西,難怪你爹也看不上你。”
“不就是把他扔下去麼!”左良被青陽這麼一激,怒氣也上了頭,“一個野種而已,死就死了,難道還有人在乎他這麼個東西!”
按住少年的那兩個孩子顯然沒有他這麼大膽,聽說要将這少年扔下懸崖,瞬間就退縮了起來,不肯往懸崖邊走。
“孬貨!”左良捋了捋袖子,“老子自己來!”
左良比少年高大半個頭,拖着少年的雙臂就往懸崖邊走去。
少年不肯就這樣被扔下去,在左良手裡劇烈地掙紮,乘着左良抓他的空擋,狠狠地在左良手臂上咬了一口!
“嘶——”這一口着實不輕,左良被咬得倒吸一口涼氣,臉上的表情更加扭曲了。
“你這狗東西,竟然還敢咬老子,你連野種都配不上,隻配做野狗!”
就算少年再掙紮,在懸殊的力量面前依舊弱小。
連拖帶拽地走到懸崖邊上,左良死死握着綁住少年雙手的麻繩,遲遲沒有動作。
懸崖下的寒風裹挾着雪花呼嘯而過,吹得人臉生疼。
左良的腳有些哆嗦。
懸崖這麼高,寒風又這麼冷,摔下去一定很痛。
餘光瞄到了自己手臂上被咬出血的深深牙印,左良死死地咬牙。
該死的野種,死了也是活該!
但手上還是遲遲沒有動作。
“左良。”
僵持間,青陽冷漠的聲音在左良身後響起。
“嗯?”左良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