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果聳拉着眉眼，靜靜地坐在床上。

若不是時不時顫抖的眼睛，更像是一隻被抛棄的小木偶。

臉上沒有表情，那幹瘦的軀殼下，靈魂也蜷縮成一團屏息躲藏，小小一隻團子，就獨自墜落在昏暗的角落。

唐煜掃了一眼，大緻和她說了一些火災的原因、家裡面财産的損失，并沒有因為她年紀小就敷衍她。

幼崽依舊一動不動。

他看了又看，不知怎的，有點被氣樂了。

這小崽子，剛醒過來的時候就直勾勾地盯着他，黑色的瞳孔裡裝滿了驚喜、激動和無可置信，裹挾着無窮無盡的水霧。

孩子很瘦，細弱的軀幹支撐起她圓乎的腦袋，看得人心驚膽戰，唐煜就下意識地伸出手——

幼崽毫不猶豫地握住他粗粝的拇指，五指柔軟得像是雲朵般，又帶着激動的潮濕。她就踉跄着撲進唐煜的懷中，給了他一個依賴的擁抱。

她像是受盡了委屈，可憐兮兮地回來找大人做主。

她又是那麼的可愛，如幼鳥般嗚嗚咽咽地講述她的狀紙。

唐煜甚至恍惚地覺得，自己輕易地伸手撐起一個孩子殷切的期望，

誰知道，情況急轉直下——

轉個頭的功夫，小孩的臉上就莫名地出現了惶恐和困惑，緊接着，她就死死地閉上了嘴巴，用一種難以陳述的、哀傷的眼神看着唐煜。

唐煜莫名地感覺到煩躁，無法忽視的不合理阻攔在眼前，就好像在被遺忘的時間裡，他們本該親昵和諧。

他沒忍住握緊手指，指關節發出來咔哒的聲音。

“……财産的損失大概就這些，你爸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蘇芒，你家裡還有什麼人嗎？”

這次，芒果手指微微顫抖了好一會，然後安靜地擡起頭。

白色的燈光打在她稚嫩的臉上，唐煜卻隻看到了一種超乎年齡的安靜和怅然，讓唐煜都感到心驚。

久久，才看到這小孩張開有些幹涸開裂的嘴唇，用一種幾乎割裂聲帶，卻又保留着幼崽的軟乎，令人難受的嘶啞聲，一字一頓地說：“……沒有、沒有人了。”

唐煜沉默地看着她圓潤的腦袋上，一個小小的發旋，可愛得讓人難以放心。

他無端歎了一口氣，轉過身拉住面闆打視訊。

“老吳，請幾天假……和你說了？走程序沒……行行行，别唠叨了，我到時候去做筆錄，滾吧你。”

一轉頭，就看到這小孩不低着頭了，那雙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唐煜的影子就靜靜被幼崽純淨的眼眸收進去。

被發現了，她也沒有閃躲的意思，黑白分明的眼睛又圓又亮，帶着一種成年人做不到的理直氣壯和坦然。

唐煜：“看我做什麼？肚子餓了嗎？還是想去上廁所？”

芒果輕輕地搖頭。

兩人大眼瞪小眼，半天沒人說話。

唐煜大馬金刀的坐在芒果的床邊，掏出一把輕金屬小刀，在手指件翻了個刀花，随着咻咻的聲音，蘋果紅色的外衣被逐層剝下。

芒果定定的看着一圈一圈的蘋果皮，嘶啞着聲音問道：“叔叔……你，有受傷嗎？”

唐煜挑眉：“瞧不起誰呢？當然沒有。”

他走神地想着，護士檢查的時候也沒說這小孩嗓子有問題啊，還是在火場裡呆太久了被煙熏着了？

芒果垂眸，握緊手掌：“真的嗎？”

唐煜擡眸看着孩子滿是認真的臉色，嗤笑一聲，實在沒忍住，擡手把她整齊的發旋揉亂。

幼崽瘦骨嶙峋的身形這麼晃一下，唐煜都擔心這小腦袋被搖掉下來，又忙不疊去握住她的後腦勺。

芒果垂下的眼睫毛一顫，兩隻小手抓在一起，愧疚地握緊，瘦弱的孩子連手指都帶着孱弱病氣，半點沒有幼崽該有的白嫩。

但是，這已經是她這些年來，看到過自己身上最漂亮的時候了。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

完整的皮肉緊緻光潔，沒有從骨頭縫裡透出的焦炭味兒，也沒有無時無刻痛不欲生的灼燒感。

她的腦袋還完完整整，沒有被爆開的火場砸裂頭骨。

她的四肢隻是沒什麼力氣，但是每一個指節都能動，沒有把焦黑的骨頭露在外邊。

她身上有種消毒水的味道，幹淨舒适，沒有一直流淌着的黑紅血液和黃白膿水。

她很健康。

這是她做夢都夢不到的模樣。

真的隔得太久了，她早就忘記了，自己居然還有這麼健康的時候。

芒果又擡頭去看唐煜，一眨不眨的大眼睛裡帶上了忐忑：“叔叔、真的，沒有，痛嗎？”

唐煜被小朋友這認真的眼神觸動了一下，微不可聞地歎了一聲，粗粝的手掌輕輕摩挲着幼崽的細軟碎發，小朋友細細軟軟的頭發像雜草一樣肆意，卻又柔軟地貼合手心撓得人心都軟化了。

“你叔叔我哪哪都好好的，倒是你，芒果小朋友，你要好好休息。”别胡思亂想。

唐煜站起來，掃了一眼瘦骨伶仃的小朋友，大步邁出了病房。

白色的飄窗微微蕩起，細碎的光線穿過玻璃打進來，浮動的金光就落在了白色的床單上。

白色的天際，交錯縱橫的飛行軌道正在有序地排隊，候鳥般飛向遠方。

芒果久久地凝視着關閉的門扉，門外的醫院走廊腳步匆匆來去，哭求和低絮連綿不絕。她又緩緩地擡起手指，握成一個拳頭。

片刻，手指張開的時候，一滴晶瑩剔透的水珠子突兀地浮現在幼崽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