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醉時間很快過了,時咎活動着僵硬的身體緩緩站起來。
他環視四周,看清這個小房間的布局:辦公桌,沙發,防暴盾牌,還有幾個鎖住的櫃子,一個類似警徽的圖案打在每一個地方。不是沉皚的辦公室,應該就是季水風的辦公室,他記得沉皚說過季水風是文明安全管理中心最高負責人,也說過季水風是有能力的人裡最強之一,同時還是單靠體能裡最強之一,但……時咎看向季水風。
季水風的頭發很直很長,濃烈的黑色,眼睛也是同樣的黑色,穿着高跟鞋直逼他的身高,那雙黑色眼睛看過來的時候,始終帶着笑意,從不讓人感覺到任何攻擊性,隻是一種純粹溫婉的柔和,那樣的感覺,讓時咎隻能想到一類人:電視裡在修道院不辭辛苦照顧孩子們的修女。
現實中,這種溫柔的人時咎也見過,就是他在孤兒院教孩子們學大提琴時,看到的将所有孩子都視為自己親生,無償給予他們愛的媽媽。
隻是看一眼,就覺得自己被原諒,被包容,被愛着。
但沉皚說她無論能力還是體能,都是最強之一,時咎實在無法把這樣的形容和眼前的季水風聯系在一起。
說到這,沉默突然蔓延開,但恰到好處的,門口又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季水風過去開門,門一開,外面一個氣喘籲籲的人便說:“季小姐,出,出事了!剛剛在廣場門口,有一位公民,他,他自殺了!”
“又有人自殺?!”季水風提高音量,不可思議。
“是!我們已經派人過去了,您,您要去嗎?”
“我馬上過去!”她立刻站起來,快步走到自己座位上将衣服拿起便往外走。走到門口回頭對沉皚說:“你們自便,我先走了。”說完立刻離開。
“什麼情況?”時咎問。
沉皚站起來,皺着眉說:“不知道,我過去看看。”
他也離開了,沒走幾步,想起來什麼似的,停下腳步微微偏頭:“你跟我一起。”
“我能拒絕嗎?”
“不能。”
“哦。”
外面好些人都在疾步走,四面八方壓抑緊張的空氣侵襲而來,每個人都行色匆匆。
廣場門口的地方拉了警戒,救護車和警車在旁邊停着,也圍了一些人。
時咎跟着沉皚的步伐,一刻也沒停。
“怎麼一個人出事,這麼多人在這。”時咎問,覺得這緊張嚴肅的氛圍有些過了。
“嗯。”沉皚輕聲答應,想到什麼,跟他解釋說,“我們的文明,自殺是一件幾乎不可能出現的事,很長時間可能才一起。”
他似乎終于接受了時咎是來自于夢外的另一個世界,開始選擇正常解釋了。
時咎輕輕松口氣,至少之後不必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結,他就有更多時間探索他想知道的事了。
時咎自嘲般笑道:“我們那兒,自殺是一件很平常的事,那麼大的地方,那麼多的國家,每天都有人抑郁,每天都有人發瘋、自殺,或是殺人。”
沉皚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像在說:這麼水深火熱是怎麼生活下去的。
時咎聳肩:“不過也看地方。貧富差距懸殊,窮人和富人生活的完全是兩個世界,雙方彼此都無法想象對方的生活,窮的地方,不僅殺人和自殺,可能連選擇權都沒有,根本活不到讓他們還有能力自殺的時候。”說到這,他深呼吸一口氣,肺裡瞬時充滿草香的輕盈,他輕松地說,“我嘛,比較幸運,我出生的地方是一個安全富足的國家,至少,我生活的那一塊地方讓我從不擔心出門被綁架,走在路上被雷劈,吃不飽穿不暖,也許是有酒肉臭,但很少有凍死骨。所以我還能安心地追求我的精神需求,做我的作品,再去幫助那些有困難的孩子和老人。”
他的臉上少有露出這麼放松愉悅的神情,好像很信任他所說的那個世界。沉皚淡淡道:“你很喜歡你生活的地方。”
“當然。”
兩個人到達的時候現場處理得已經快差不多了,人群散了大半,季水風帶了兩個人開車離開,聽旁邊的人說是要去自殺者的家裡。
現場留了些人在清理血迹,有人看到沉皚便朝他輕輕欠身。
聽目擊者說是一個男人突然在街上狂奔,手裡拿着刀,一邊跑一邊捅自己,剛好跑到廣場的時候他倒下了,所以血迹斷斷續續蔓延了一路。
時咎看着這誇張的蜿蜒,血流得像一條細小卻幽長的河,皺眉問:“是不是患有某種精神疾病?”
沉皚看着那些忙碌的人,到嘴邊的話始終沒出口,隻是低聲說:“不知道,也許是。”
這很不尋常,對于恩德諾這樣的文明來說,有人自殺,約等于平地起驚雷。連文明中心正在處理的人似乎也總是一副不太相信的樣子,他們會彼此表達對這件事的驚訝。
“前段時間也有一個自殺的人,我記得季小姐大晚上在一棟居民樓頂樓找到他的。”
“我好像聽說那件事,但那不是他捅了人,自己跑掉,跑到那個頂樓去自殺的嗎?”
“對,哎,後來調查出來這兩個人之間沒有任何關系,好像是自殺的那個突然就發瘋了,街上随機抓的人捅。”
“怎麼回事啊這種事?有查出精神病史嗎?”
“沒公布。”
“今天有個小孩也在街上自殺了,最近越來越多,你們說,會不會是……”
“噓!别說出來!不吉利!”
沉皚原地站了一會兒便準備離開,時咎跟了上去。
他想起前一段時間,他被沉皚抱着去安全管理中心的時候,昏迷期間聽到的那段對話了。
他猜,剛剛那個人是想說虛疑病。時咎記得很清楚,他也記得在那間牢房裡突然撲上來說“不要相信任何人”的青少年。
兩人朝起源實驗室走去,路上,時咎問沉皚:“為什麼自殺是一件幾乎不可能的事?因為你們的犯罪率極低?和思維透明化有關?”
沉皚應了一聲,看上去并不太想解釋,所以已經走出去好些距離,走到快聽不到後面人群的聲音,又才開口慢慢道:“有關,是基礎,但不是最終結果。”
“公民之間存在極大的信任和友好,雖然一開始并不是這樣。當我們的文明意識到時間快要走到盡頭,所有人都是命運共同體的時候,一切開始觸底反彈,經濟增長提高工資水平,高收入又讓公民們保持健康和普及教育,物質需求滿足後,剩下的都是精神需求。”
“我們的先祖做過很多偉大的事情,這導緻後來公民的經濟文化水平相差不是天壤之别,公民們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同時不再需要提防他人的叵測之心,每個人都在為了自己活着,也祝福别人的生活,在‘活着就是體驗幸福’的教條裡,沒人會選擇死亡和戰争,也沒人想犯罪,大家知根知底。”
時咎第一次聽到沉皚一次性說這麼多話,心裡感覺有些異樣,果然長期針鋒相對下,突然歸于和平,就連正常相處也會變得受寵若驚。
“啊……”時咎做出大概明白的表情。但也隻是大概明白,因為他想象不出來那是什麼體驗。
想到這兒,他有些無奈地自嘲。在他更小一些的時候,會經常做思維訓練,當然是被父母教育的結果,他被要求去細緻覺察自己的一切感知,後來父母發現了他不同尋常的覺察能力,并且自己的專業是藝術創作相關後,他們開始培養他的多套思維方式的能力。
他想到總有一些是他完全無法認同也無法苟同的事,他不理解别人紙醉金迷的生活方式,不懂為什麼有人可以在公司上班一輩子隻為攀爬到某個職位拿一個穩定固定的工資,為什麼這本書的主人公這樣,那部電影的情節發展好怪。
但他的父母告訴他,一切不理解、不明白、不懂,都是他自己的原因,當他因為别人和别人的行為産生了情緒,首先是自己的原因,是自己的經驗和需求在對别人進行不合适或者錯誤的解讀。
他匮乏的想象力,并不能完全想象出這樣的環境下,人們的心态與曆史的發展。
“那國家之間也沒有利益往來?”時咎問道。
“什麼國家?”
“就是國家啊,不同經濟體系和政權體系的國家。”
沉皚愣了一下,想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他淡淡道:“恩德諾,就是一個國家。”
他們路過廣場的綠化帶,石碑上的字在陽光下如同海的波瀾,一圈一圈溫和地蕩着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