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走過千百遍的長階如今對太奶來說已經高不可攀,她的身體在萎縮,面容變得蒼老,皮膚變得幹癟,時間變成了數字,等待變成了習慣,鮮活的心髒蒙上了塵埃,就像覆滿苔藓的泥土,開不出絢爛的花。
那個叫宋溫峤的男人蹲在她面前的時候,仿佛被人揭開了那層苔藓,久違的亢奮出現在她蒼老的身軀内,她惴惴不安,又興奮期待,她想再看一眼,那漫山遍野的淡青色辛夷花。
她匍匐在宋溫峤的後背,顫抖着雙手環住他的脖子,似是抱怨似是誇獎,慢騰騰說了句:“我孫子背不動我。”
身後衆人笑成一團,目送他們離去。
“那就等球球長大,讓他背你。”宋溫峤兩臂扣住她的膝窩,“去看花。”
太奶趴在他肩頭,眼眶突然濕潤,淚水爬過她松弛粗糙的皮膚,然後被迎面而來的風吹散消融,她輕輕地說:“謝謝你帶我去見他,阿藓他來不來,都要謝謝你。”
橘紅色的夕陽在他們身後落下,宋溫峤每走一步,身軀都在光暈之下,步伐敞亮又堅定。
淡青色的辛夷花瓣在空中紛飛,洋洋灑灑幻化出風的形狀,他們迎風而上,跨過一層又一層的台階。
宋溫峤走過九百層台階,将呼吸輕喘的太奶放在提前準備的圈椅上。
他蹲在地上,揚手指向遠方,“你看那裡。”
兩座對稱的山巒被道觀的圍牆擋住了下半截,遠遠看去仿佛半顆紅心,而搖搖欲墜的夕陽正在逐漸下沉,陷入那顆紅心之内。
風起時,花瓣肆虐飛揚,世界沉浸在繁花之中。
當夕陽陷落我心,繁花欲問情。
那淺青色的花瓣卷起了一陣小型的龍卷風,風眼逐漸收攏,慢慢顯現出人形,青年仍似從前那般儒雅,穿一襲道袍,笑容溫暖腼腆,透明的綠色皮膚并沒有令他顯得恐怖,卻有一種遙遙不真實的感覺。
“阿花,我回來了。”他的聲音泉水叮咚般悅耳,太奶幾乎不敢相信,她幾欲站起身,又跌坐回椅子裡,才想起她早已不是當年的少女。
青藓腳步輕盈向她走來,單膝蹲在地上,捧起她幹枯的雙手,笑眼彎彎道:“阿花,我回來了,我來見你最後一面。”
太奶的眼淚奪眶而出,遙隔半個世紀之後,她再次握住青藓的手。
青藓低聲呢喃從前,天邊夜幕已至,他知道自己該走了,這一次他将真正消逝,成為綠譚水與大地共存,随風去天邊,随波入深海。
青藓與太奶告别,在他仰首之際,目光撞向站在數米開外的宋溫峤,笑中含淚的臉上出現了愕然的神情。
太奶低緩道:“就是他背我上來的,他說你會來,你真的來了,要謝謝他。”
青藓舉步艱難走向宋溫峤,眼淚縱橫向他跪下,他雙手交疊于額前,俯身行叩跪大禮。
宋溫峤好笑道:“太客氣了,起來吧,你古代人嗎?”
青藓哽咽道:“将軍為我賜名,将我帶來這人世,還将阿花送來見我最後一面,我卻背信棄義,棄将軍于不顧,偷盜将軍之信物,從前我不讀詩書,不明道理,請将軍恕青藓之罪過。”
宋溫峤蹙起眉,眼神危險道:“我們認識?”
青藓一怔:“将軍,你不記得我了嗎?我們百年前剛見過。”
“百年前?”
青藓攥住脖子裡的紅繩,從衣領裡翻出吊墜,他将吊墜從脖子上取下,雙手舉過頭頂,懇切道:“将軍之物,如今奉還。”
宋溫峤眼神睥睨,從他手心拿過吊墜。那是一顆血色狼牙,牙根被嵌在龍形銀飾之内,牙尖鋒利異常,血橫紋顔色異常鮮豔。他在夢中見過,他與秦白榆各有兩枚,而他的兩枚丢失在了天空古城。
青藓還待說話,漆黑夜幕下,他的身體逐漸收縮、融化......化成綠色的水,順着台階肆意流淌。
太奶垂淚輕歎,哭聲消散在夜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