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曼的辦公室裡第一次有了鐘表,在這裡,時間是為人類準備的,人類計時,先行者計日,他們從前隻需要知道這是第幾天。
山脈裡的生靈,長則活九千年,短則八百年,他們的壽命太漫長了,所有人都習慣了按部就班的生活,終日在那片藍藍的海,那座白白的房子裡消磨時光。
鐘擎與所有的人類都不同,在他們捕獵的時候,人類露出了各種的表情,驚恐的、慌張的、怨恨的,隻有鐘擎,在人群裡沉默地做出了投降的決定,他的表情很平靜,像是一道算法,在衆多的答案中選擇了最有利的那一個。
在某個瞬間,海曼以為,鐘擎和他們是同類。
海曼已經習慣了孤獨無趣的生活,可從某一天開始,他體會到了度日如年的痛苦,每一分鐘都變得很煎熬,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時間,想要知道今天何時能落幕。
他看着牆面上的鐘發呆,始終想不明白他做錯了什麼。
從來沒有人像鐘擎一樣,可以得到那麼多特權,可他的擎還是不滿足,總是想要索取更多。海曼覺得心髒很痛,他不明白,他覺得愛情比這世界上所有的物理難題更加複雜。
某一個雨天,密林區很少下雨,這種氣象很稀奇,海曼很想抓住這個機會,帶鐘擎去看雨,但他們已經十幾天沒有見過面了。
他摸了一下臉頰,挨過巴掌的地方還是好疼,那麼柔弱嬌小的人類,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力氣,還對他那麼兇。
海曼有點委屈地低下腦袋,光線下那頭金色的卷發熠熠生輝。
門被敲開,有先行者來傳話:“海曼,鐘擎想要見你。”
海曼倏地坐了起來,嘴角壓不住翹了起來,他看着牆面上的鐘,驕傲地說:“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想見我,我會原諒他所有的無禮,不過,我還是要給他一個教訓,讓他耐心等着吧。”
時鐘的秒針轉過一圈,海曼迫不及待站起來,心髒跳得砰砰快,“教訓已經足夠,我現在去見他。”
海曼走得飛快,在爬樓梯的時候追回了被耽誤的一分鐘,腳步在爬到一樓的地方卻赫然停住。
人類有壓力就會變得消瘦,肌肉會消失,皮膚會粗糙,眼睛會無神。
他的擎瘦了一大圈,抱着一隻周轉箱站在樓梯口,神情比他們第一次見面還要淡漠。
海曼放慢了腳步,看向周轉箱,“那是什麼東西?”
“你之前給我的,全部還給你。”鐘擎冷淡地說。
海曼的聲音不自覺冷了下去,“這是什麼意思?”
鐘擎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我不該向你索取任何東西。”
海曼瞬時噎住,心髒再次揪了起來,先行者彼此間不索取,也不付出,各自生來就有自己的責任,是絕對獨立的個體。付出,就意味着必須收到回報,鐘擎總是在向他索取,這讓海曼覺得非常不公平,可現在,鐘擎要把一切都還給他,然而這種公平卻沒有讓他感到開心。
他覺得難受極了,身體像是生了場病,鼻腔酸得發疼。
鐘擎繼續說:“你放心,以後我不會再向你索取任何東西。”他往下走了兩階,粗魯地将周轉箱塞進海曼手裡,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海曼眼眶發紅,第一次有了砸東西的沖動。
鐘擎辦完事,迅速去了露台,秦少淮正托腮看風景,他把天氣變化的情況記錄下來,嘗試着尋找些規律。
鐘擎搓搓手:“喂,東西我送回去了,能行嗎?我是不是應該跟他道個歉,然後再跟他套近乎?”
“不用放低姿态,如果不行,那這個計劃就作廢,我們立刻制定下一個。”秦少淮在紙上塗塗畫畫。
露台邊長滿了鮮花綠植,宋溫峤撩起白袍下擺,摘了一兜的小花朵,樣子像小雛菊,隻是更小一些,指節大小,什麼顔色都有,深深淺淺煞是好看。
“阿淮,送你花。”宋溫峤說着就要把花往秦少淮身上抖。
鐘擎眉頭抽搐了一下,沒臉看。
“你等一下。”秦少淮抽出一張紙,疊了個小紙筐,讓宋溫峤把花放進來。
滿滿的花朵堆成了小山丘的模樣,秦少淮把小花簍捧給鐘擎,“如果海曼對你低三下四,你就把花送給他。”
鐘擎:“......你丫的,大學修的戀愛學?”
“選修了心理學。”秦少淮誠實地說。
鐘擎接過小花簍,眼神憐憫地看向宋溫峤。
*
大概是人生進入了倒計時,情緒在經曆過山車一樣的起伏颠簸後,逐漸回歸平靜。
田無酒偶爾會在眺望塔和樓梯口見到先行者,他總是忍不住去看他們的肚子,腦海裡出現鮮血淋漓的畫面,沾了血的肉排被刀子切開,送進一張張血盆大口中。
每次當他感覺想要嘔吐的時候,就會牽扯到腹部的傷口,其實他很耐得住痛苦,無論是身體上的,還是精神上的,可一旦接受了這種痛苦,人就會逐漸變得麻木,好像什麼都無所謂,疼痛無所謂,死亡也無所謂。
蕭嶼給了他一粒糖,不知道是哪裡來的,田無酒接過,剝開,塞進了嘴裡,淡淡的可樂味混着一點氣泡感在口腔裡漫開。
鹹濕的海風飄過露台,長發被吹起,遮住了半邊臉龐。
蕭嶼手伸了過來,撩了一下他的頭發,别到腦後,“不是你喜歡的橘子味。”
“我已經不愛吃糖了。”田無酒露出了一點笑容,“我三十多歲了,蕭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