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青澤又做了夢。
夢是他早已經做過的一個夢,是兩千年前他第一次見楚樾的時候。
那年他四歲,剛開始記事。
溫皇後一早就為他換上了厚重的吉服,那是他第一次穿吉服。
吉服裡三套外三套,還要挂上一堆叮叮當當的镂金或玉石。厚重的衣物和金玉壓得才四歲的太子祁昭喘不過氣兒,但他沒有抱怨。
雖然才四歲,但皇帝祁邕總是對他說,不要抱怨,不要輕言,更不能妄言。
因為他是太子。皇宮裡有無數雙眼睛盯着他,他随口的一句話都會在無意間殺死他。
太子祁昭不懂為什麼說的話能弄死人,但皇帝打他還在爬的時候就要他謹言慎行,溫皇後也一向這樣教導他,太子祁昭又是個天性聽話的孩子,所以兩三歲的時候便也不再出言抱怨什麼,隻是安靜地受人擺布。
溫皇後為他穿好吉服,又為他細細整理了番,随後牽着他的手,帶他出了門。
太子祁昭穿着身上笨重的貴服,努力邁過門檻,小步小步急匆匆地拉着慢悠悠的溫皇後走,生怕自己走得太慢,會拉了她的後退。
他小小的五官都用力得皺起來,一身丁零當啷亂響。瞧他努力往前快走的模樣,溫皇後忍俊不禁地笑起來。
皇後一笑,身後随行的她的貼身侍女與幾個宮人都跟着小聲笑了笑。
“慢些走,”她柔聲說,“不急,母後會等阿昭的。你瞧,母後牽着阿昭的手呢。”
溫皇後聲音很好聽,柔得像和煦的春風。
溫暖得像春日一樣的溫皇後,卻偏偏喜歡開在秋天裡的桂花。
那天太子祁昭被她牽着往外走時,園子裡的桂花也恰好開得正好。
滿園桂花乘風亂香,花瓣飄飄。
溫皇後晃晃他們牽在一起的手,讓祁昭看見她正牽着他。
溫皇後笑着:“瞧,母後這不是牽着你呢?”
太子祁昭點了點頭,把倒騰個不停的兩隻腿慢下來了許多。
“不錯,慢些走就好。”溫皇後說,“阿昭若是摔着了,母後會傷心的。”
那還是慢點走吧,不能摔了。
太子祁昭心裡想,不能讓母後傷心。
“那我慢點兒走,”他嘴上開口,“阿昭不想讓母後傷心。”
這句話說出來,應當是沒關系的。
他心想着,盯着溫皇後的臉。
果然,溫皇後錯愕一瞬之後,立刻用另一隻手上輕輕扇着的圓扇掩住嘴巴,彎了眉眼。
她笑了,看起來心情不錯。
于是太子祁昭知道,這句話說出來是沒關系的。
才四歲的小孩,就已經在宮裡學會察言觀色了——當然,當時置身宮裡的太子是沒有這種“自己有點慘”的自覺的,他隻覺得這一切是應該的。
他拉着溫皇後慢慢往前走,随口問:“母後,今日我們還去禦花園嗎?”
正是桂花開的時候,溫皇後最喜歡去禦花園裡看桂花。
皇帝最喜歡她,每年都在禦花園裡種滿了桂花。
溫皇後搖搖頭:“今日不去看桂花。”
太子祁昭有些意外。
他仰起頭,一張小臉滿是疑惑。
袖子太大了,祁昭另一隻沒被牽着的手高高舉起來,把寬大的袖子一甩一甩的。
他一臉純真不解地問:“為何?桂花不開了麼?”
“自然不是。”溫皇後輕笑着,低手用圓扇一下一下為他輕柔地扇着風,“今日,母後要帶你去見一個人。”
“你也四歲了,皇上擔憂你身邊無人,特為你選了個人來。雖說不會像母後這般日日與你為伴,但往後,此人會永遠效忠與你。”
“何為效忠?”
溫皇後停下了腳步。
她想了想,彎了腰,跪下身來。
正巧走到一處湖邊,湖面的風有些大。溫皇後取掉手上的金護甲,為太子祁昭理了理吹亂了的頭發。
她目光溫柔,輕聲說:“效忠啊,就是什麼都願意為你做,甚至會願意為你死去。”
湖面上吹來的風依然有些大,幾條鯉魚在水中緩慢地遊。
四歲的太子祁昭還不明白“死去”的意思,于是他睜着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眨巴了兩下。
看出他的迷茫,溫皇後又吃吃笑起來。
“等阿昭大一些,就會知道了。”她說,“總而言之,效忠的意思呢……就是他會像母後一樣,守着阿昭長大。”
這次太子祁昭聽懂了,他高興起來:“當真嗎?”
“當然。”溫皇後站起身來,“走吧,母後帶阿昭去看他。”
太子祁昭猛猛點頭,把手交給溫皇後。
溫皇後帶他出了皇後的永甯宮,來到了平樂殿。
平樂殿是日後的太子殿,那時是空着的。
因為太子祁昭還離不開溫皇後,所以這殿暫且空着,皇帝是打算等他足歲,就讓他入殿去住的。
跟着溫皇後走入殿中,踏上台階,站到門檻前,祁昭看見殿内有一位一身玄衣的人,正站在通往殿後後園的宮門前,背對着他們發呆。
後院陽光不錯,那人站在那裡發呆,離得又遠,也就沒注意到他們。
那人看起來年紀不大,瞧着約莫十歲前後。
溫皇後身後的侍女辛夷大聲咳嗽了聲。
那紅衣人肩膀一動,回過身來。
是楚樾。
他懷裡抱着個木盒子。
太子祁昭眼睛瞪大了些。
因為這實在是個太漂亮的人——這次的夢裡,“太子祁昭”突然能看清他的臉了。
楚樾生得冷白,眉眼卻清秀乖巧,那一雙十分無辜的杏眼十分可憐,又明眸皓齒,纖長睫毛下的眼睛裡亮晶晶的一片。年紀尚小的他臉蛋有點圓,偏生臉上還是一副緊繃神色故作成熟的緊張之意,于是瞧着越發令人生憐。
見到來人,楚樾神色一慌,連忙低下腦袋跪了下去:“臣楚樾,跪見皇後娘娘,皇後娘娘萬福金安。”
“快起來吧。”
溫皇後允他平身,又跪下身來,松開太子祁昭的小手,把他往前推了推。
“阿昭,這就是母後與你說的人。”她說。
太子祁昭有些怔怔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