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兩人結伴往教堂去。亞科夫沒再戴着頭盔,而是将它抱在懷裡。這使得他的臉能接受陽光的照拂。斯拉夫人的心情像天上飛的鳥雀,一會愉快輕盈,一會惴惴不安,仿佛他脫下一層殼子,裡面還是一層殼子。而走在他身旁的吸血鬼心無旁骛。“今天的太陽真可怕。”尤比說。“要是我摘了戒指,一定立刻就被曬得像亨利一樣。”
亞科夫想,他總歸是感激亨利的。真正的善良與誠實總在死亡來臨前才姗姗來遲,卻能福澤衆人。不過一到這樣高興的時候,他就不由得提醒自己别得意忘形,免得摔得粉身碎骨。亞科夫想,這身份是竊取來的,本不屬于他,而他身上還背負着更多的秘密。
然而,兩人一進到教堂裡,每人都與亞科夫打招呼、道祝福,看起來既不介意他這張斯拉夫人的臉,也不介意他宿醉的放縱。連那隻銀色虎斑的大長毛貓都在他的鐵鞋子邊蹭上幾下,叫尤比蹲下來,興緻勃勃地撫摸它。這過于溫馨的場景甚至叫斯拉夫人格格不入了。帕斯卡爾正從門口走來,眼下泛着青黑,頭發毛燥燥的——亞科夫想,自己現在看着一定與他也相差無幾。
“這也許會是我一生中最有價值的宿醉。”帕斯卡爾說。“烈酒能叫人放縱野蠻,也能叫一位出色的騎士走出他的牢籠。”
“這要感謝亨利。”亞科夫還不十分習慣自己的臉被這樣盯着,他闆着面孔。“…也感謝你。”
“這真太好了!我也感謝你,帕斯卡爾!”尤比像開心得要跳起來似的,但他依舊克制自己,優雅體面地行了貴族禮節。“你瞧見舒梅爾了嗎?我真想把這好消息立刻告訴他!”
“是說那侍從?”帕斯卡爾抓了抓頭發。“我沒瞧見他…我以為他和你們在一起。”
“興許是去了圖書室,或是往地窖裡找畫材。”尤比擡頭瞧亞科夫,眼睛笑得彎彎的。“我們找他去!”
他牽着亞科夫,一邊走,一邊沒完沒了地講這幾天他與舒梅爾都做了些什麼——亞科夫這才注意到,不僅教堂,小小修道院的四處都被裝點得富有聖誕氛圍。牆上挂着綠色的冬青葉,每個房間都擺好了守夜的蠟燭,尤比将他們行囊中的鈴铛也取出來,挂在門上,一有人經過就叮當作響——“…我知道這不是修道院的,等我們走了再收回來。”尤比解釋道。“我還學會了彌撒香的配方,吉安妲嬷嬷教給我的。書上說耶稣誕生時,有人獻上沉香、乳香、沒藥,代表尊貴、苦難、與使命。”
說不定再過兩天,他能把聖經的故事倒背如流,亞科夫不滿地想。“别信這些騙人東西。”他低聲告誡。“那是假的。世上從沒有神和救世主。”
“…我知道。”尤比低着頭沉思。“可信了的人們因虛假的故事而更善良可親,充滿愛與信任。那虛假與否也沒那麼重要,不是嗎?”
“他們總有一天會付出盲信的代價。”亞科夫說。“人能因為虛假的故事善良可親,就也能因為虛假的故事殘暴兇狠。這也稱得上是真正的愛與信任嗎?”
“…可舒梅爾曾說,信神與不信神,是一種選擇。”
“要是這選擇不得已呢?”亞科夫不知怎的語氣透着嚴厲。“你又如何得知,人嘴上說愛與信任,心中究竟如何?”
尤比不再說話,而是去琢磨這話的意思。他們靜靜沿着走廊尋去。圖書室、倉庫、廚房、田野,他們四處詢問修女與軍士,卻無功而返。“…他去哪了?”尤比捏着鼻子打開茅廁的門,搖搖欲墜的冰冷小棚中也空空如也。“怎麼哪都沒人見過他?”
一些可怕的念頭從亞科夫心頭冉冉升起,叫他的心髒沉重緊張地跳。他皺起眉頭,别過頭,看向旁邊的馬廄。那裡正歇着許多馬匹,有些屬于他們,有些屬于醫院騎士團,有些屬于修道院。角落裡,那匹名為缪斯的母驢子靜靜呆在那,注視着亞科夫,耳朵動來動去。在它旁邊,嶄新的畫材顔料井井有條地放在特制的包中,擺在牆邊。昨日大雪,馬廄周圍均勻地鋪着一層銀白,正在陽光明媚地照耀下髒兮兮地融化。那裡紛亂的腳印疊來疊去,難以分辨,卻有幾條越過栅欄,直沖着修道院外,蔓延至森林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