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其他人信了。
李錦繡說不出話,想反駁都不行。
拔毒後身體非常虛弱,連吃飯都靠人喂。嘴又疼,食物都是混着血吞的,非常可憐。
好在師尊是個大好人,莫說是個活生生的人了,哪怕就是偶然遇見的一條流浪狗,都不會見死不救。不僅親自為他拔屍毒,還贈了他治療爛嘴的丹藥。
李錦繡不能看見師尊,一看見就想哭。忍了又忍,還是紅着眼眶,掉了眼淚。
他真的想師尊。可師尊似乎一點都不想錦繡。
哪怕見到錦繡,也如同見了陌生人一般。
“沒出息!”燕雨真從旁打下手,看不慣大男人哭哭啼啼,冷笑一聲,“你的眼淚就這麼輕賤?說掉就掉跟房檐上的雨水有什麼區别?”
李錦繡心裡難過得很。
二師兄從前說過,錦繡的眼淚是珍珠,不能輕易落,師兄會心疼,還用琉璃罐子裝起來,當寶貝似的珍藏着。
二師兄還說,任何人都不許讓錦繡落淚,錦繡是他最寶貝的師弟。
燕雨真看着面前之人難過的樣子,微微一怔,手指瞬間發緊。
“雨真。”江寒溯側眸瞥了燕雨真一眼,語氣警告,“擰條濕帕子來。”
燕雨真應是,剛剛那點驚疑,一掃而過,如風過境,未曾在心底留下半點漣漪。
他不高興了,雖說師尊精通醫術,濟世救人是醫者本分,并不避諱什麼,但他不肯師尊纡尊降貴照料一個不知來曆的小白臉。
尤其這個小白臉看着不安分,一時哭哭啼啼,一時又用很特殊,也算得上漂亮的鴛鴦眼,暗戳戳往師尊身上瞥。
往往瞥了一眼,又匆匆移開目光。沒一會兒又瞥過一眼,再錯開。
明晃晃的勾引!
燕雨真沉着臉,伏身鉗着少年的臉,不顧他淚眼婆娑,粗魯地用濕帕子草草抹了幾下,直将那張本就哭得濕紅的俊臉,折騰得慘極了,那皮膚嫩到跟水豆|腐似的,小客棧裡提供的棉麻手巾,哪怕沾了水,也幾乎要搓爛他的臉。
李錦繡不躲不避,隻是呆呆地望着燕雨真。
燕雨真讨厭他這副可憐兮兮的眼神,跟街頭流浪的小狗似的,處處在讨人垂憐。他不肯垂憐人,亦不可能讓師尊對其垂憐,不動聲色側過身子,擋住了師尊的目光。
“哭什麼哭?是不是不敢相信自己還活着?”
燕雨真出言嘲諷,啪的一聲,遙遙将手巾摔進水盆裡,濺出的水花在空中跳躍,就像此刻李錦繡的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明明做夢都想見的人,如今終于得見,卻又不敢相認。
江寒溯見少年眼眶紅紅,臉也通紅,顯得一雙眼眸霧蒙蒙的。睫毛纖長濃密,還有點卷翹,天生一副好容貌,看着很幹淨,招人喜歡。
他靜靜看了幾眼,一言不發。
可也就是這麼幾眼,讓本來就默默落淚的少年,淚水落得更兇了。
“莫哭。”江寒溯輕聲安撫,“我們不是壞人,你如今安全了。”
李錦繡眼巴巴瞅着師尊,怎麼都看不夠似的,三年時間,他在腦海中一遍遍刻畫師尊的容貌。
反反複複逼自己去想生前的事,生怕有一天一覺醒來,他就把師尊忘了。
隻有不斷回憶曾經在師尊座下修行的快樂畫面,李錦繡才能熬過一個個漆黑的,吃人都不吐骨頭的夜晚。
他怕了。
他不敢眨眼,生怕眼睛一閉,眼前的師尊又會消失不見,像從前發生的很多次一樣,隻是夢。
夢醒後,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孤獨,将他籠罩得密不透風,像無形的手,死死揪住他的心髒,讓他無法呼吸。
李錦繡忽然擡手,想要去抓師尊的手,他就是想摸摸看,再感受一下師尊指尖的溫度。
他想确定,這到底是夢,還是真實的。
啪的一聲,燕雨真打落他的手,冷冷道:“狗爪子往哪兒伸呢?”
疼。
李錦繡低頭,呆呆瞧着手背上,漸漸泛起的绯紅,逐漸聚攏成一層薄腫。
雖然疼,但感覺很真實。
疼就說明,他真的活過來了。
“哭,再哭!”燕雨真眸色一凜,覺得這個小白臉就是在裝可憐,寒聲道,“能有多疼?”
李錦繡也說不清楚,到底有多疼。
被封印的時候,每一次試圖往外跑,都會被靈力反噬,或是被禁锢在頭頂的樹藤鞭撻。
把他可憐的魂魄打得一身傷,很疼。
想念師尊握着他的手,教他寫字,畫符,或者劍術和吹笛時,很疼。
他餓,卻又吃不着東西,腦海中浮現出師兄們給他買各種好吃的畫面時,也很疼。
李錦繡滿腹的不解和委屈,此刻都無法宣洩,才一張口,一顆圓溜溜的丹藥就推送進來,他一緊張,竟下意識合攏牙齒,要死不死咬着了那截蔥白指尖。
闖禍了,他心尖一緊。
理智告訴他,應該松口。
可師尊指尖的溫度,在他口中慢慢化開,他舍不得,哪怕隻是片刻的溫柔。
“嗯?”江寒溯并未動怒,依舊神情溫和。
反而是燕雨真唰的冷下臉來,“你是狗嗎?竟還敢咬人?信不信我打落你的牙?!”
信,為何不信?
小時候自己在外受人欺辱了,二師兄都會幫他出頭,打得對方滿嘴噴血,血裡往往混着幾顆牙齒。
李錦繡做夢都沒想到,二師兄不僅認不出自己,還要打落自己的牙。
他依依不舍地松了口,緊抿唇,想鎖住師尊殘留在他口中的溫度。
可落在旁人眼裡,他此舉無異于是狎昵的,也是在冒犯人。
燕雨真心裡一惱,擡手要打,卻被師尊攔住。
“雨真,不得無禮。”
“可是師尊,這小子太過分了!”燕雨真隐忍着,“師尊好心救他,可他不僅想對師尊動手動腳,還敢咬師尊!”
江寒溯定定審視着面前的少年,聞言便淡淡道:“無妨,他隻是受了驚吓,心裡委屈罷了。”
燕雨真還是不高興,盯着那雙殷紅濡濕的鴛鴦眼,冷聲威脅:“再哭就把你的眼珠子剜下來喂狗!”
但這張陌生的俊臉上,沒有流露出想象中的驚恐,反而莫名愁苦甚至委屈。
見師尊面露不悅,燕雨真便道:“小孩子不能哄,越哄越哭,就是要吓才行。”
“不可口出無狀。”江寒溯的目光又落回低着頭的少年身上,“那是治你嗓子的藥丸。”
掩在寬袖中的手指輕輕摩挲,殘留的口水溫熱黏膩。很陌生的觸感。
李錦繡被二師兄一吓唬,剛剛那點久别重逢的情緒沖淡了許多。
他已經活過來了,不能繼續沉溺在過去的悲痛中,人活着就得朝前看。
所以,他努力揚起一張笑臉,睜着圓溜溜的眼睛,一直在兩人身上掃來掃去。目光靈動得像條小狗。
舌頭裹着藥丸,在嘴裡來回晃動。滋味甘甜。
師尊通醫術,會煉丹。
李錦繡小時候淘氣,總喜歡瘋跑,出了汗就脫衣服,染了風寒也不肯好好吃藥,總是偷偷把又苦又難喝的藥倒花盆裡,被師尊發現後也不改,強行灌更不行。
童年被人灌烈性春|藥和改造身體的藥物的不堪經曆,讓李錦繡止不住地嘔吐,嗆得小臉煞白。一來二去師尊心疼他,就費心思把丹藥煉得跟糖果子一樣好吃。
隻是沒想到,如今又吃到師尊煉的丹藥了。
李錦繡不由心裡一澀,又想哭了。
“不許哭,把眼淚憋回去!”燕雨真語氣愈發冷冽,“三,二……!”大有一副倒計時結束,就抽人的架勢。
江寒溯盯着少年濕紅的眼眸,話卻是對燕雨真說的:“你先退下。”
燕雨真隻能忍氣,拱手應是,這個破地方,他一秒都待不下去了。
“可是疼得厲害?”江寒溯問。
李錦繡搖頭。
皮肉之苦可以忍耐,隻是被最親近的人誤會,還被冷落,甚至斥責,心裡難受得要命。他想像從前一樣向師尊讨個抱抱,耳邊蓦然又響起之前的話——信倒也不全信。
可自己死去三年,沒有任何人為他招魂,也沒有任何人給他燒紙錢,足以說明有些事情并非空穴來風。
江寒溯見他病恹恹的,面色也白,似受了驚吓,語氣溫和,“雨真隻是性格直率了些,實則并無惡意。若方才言語冒犯了你,不如……”
話音未落,李錦繡連忙搖頭,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他生前和燕師兄關系可鐵了,哪能為這點事生氣?
“那你好好休息。”
江寒溯起身欲走,下一瞬衣袖一緊,蓦然被人抓住。垂眸瞧去,那少年跟受了驚的兔子似的,擡眸看了他一眼,又匆匆收回了手,把頭低下。
“有事?”
李錦繡還是搖頭,嗓子還沒好,根本說不出話。使勁攥着被褥。
江寒溯翡翠般清透的眼眸,似深山老林中的石澗迸出的水流,明明平靜,無波,甚至冷清,卻又像是洞悉一切,李錦繡壓根不敢直視師尊,目光一下就飄忽開來。二師兄退下後,就一直緊張地揪緊被褥,被師尊盯得非常不自在。
江寒溯告訴他,餘毒未清,還須休養幾日,至于嗓子倒是無礙,讓他放心住下。
負責照料李錦繡飲食起居的弟子叫流火,是個話痨,特别容易臉紅,老是誇李錦繡好漂亮,還說他身上好香,跟狗一樣在他身上嗅來嗅去的。
李錦繡雖然厭惡這樣,但經過幾天的養傷和相處,發現這貨就是個憨憨,沒啥壞心眼,索性就跟他比劃手勢,外加偷聽心聲,總算把目前情況搞清楚了:
原來靈劍宗小師叔座下的大弟子,也就是李錦繡的大師姐,嫁到瀛洲趙家已有三載,如今二胎即将滿月。小師叔恰逢閉關,就由身為師伯的江寒溯千裡迢迢趕去慶賀。
途經一個叫作回音鎮的地方,從當地百姓口中得知,最近也不知怎麼搞的,不甚安分,總是莫名失蹤人口,說什麼是邪祟作亂。
一旦被抓走,生不見人,死不見全屍。當地百姓每晚都能聽見撕心裂肺的哭叫,卻根本沒人敢管。
翌日街頭巷尾,總是會出現一些血淋淋的無名屍塊,瞧着像是生前受了野獸攻擊。
什麼心肝腸胃,還有眼珠子,胳膊腿什麼的,零零碎碎落得哪兒都是,把當地的小孩都吓哭了,夜裡都不敢睡覺了,憋得尿了床都不願出去上個茅房。莫說晚上,就是白天大家也不敢出門。
各家為了活命東湊西湊弄了一筆銀錢,求了附近的高人前來相助,高人故作高深地說,小小邪祟不足為懼,待本道拿了他,塞葫蘆裡泡酒。
結果翌日一早就被剝|皮拆骨,血淋淋地吊懸在了鎮子口的城樓上。
怕死的年輕人都逃了,可老一些的百姓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裡,哪裡說逃就逃?抛開落葉歸根不說,亂世之中人如浮萍,命如草芥。人生地不熟就隻有死路一條。
燕雨真奉師命前去當地的停屍房查驗,果然發現了問題所在……那些碎屍爛肉上殘留着明顯的屍毒。從屍塊的裂痕,以及一些咬痕和指印判斷,應該是遭了行屍毒手。
所謂的行屍,顧名思義就是能夠行走的屍體,往往力大無窮,極其兇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