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家治喪是件大事,人情往來繁多,黎越洋作為唯一的後輩,一時間幾乎停了所有工作。
卓曼特地留在北京陪她,黎越洋睡得很少,卓曼比不過她的精力旺盛,好幾次撐不住睡着,醒來發現或被蓋好了被子、或被披了件衣服,總之,都在溫暖中醒來。
黎家老宅有三層,樓下一直不間斷的吵吵鬧鬧,卓曼又一次在黎越洋的房間醒來,窗簾厚重,一時不知現在是白天還是深夜,而黎越洋就半坐在床邊,一手還搭在卓曼的肩膀旁。
她沒有休息,隻在黑暗裡發呆,感知到卓曼醒了,才回過神來,借着微弱的光線,給人理了理被子角:“再睡會兒。”
卓曼睡着前還覺得自己留在北京已經沒辦法幫助黎越洋,甚至會成為她要分出精力照顧的存在,但在這個光線不明朗的房間裡,她又覺得,黎越洋需要她。
黎越洋和梁婉芝的會面沒有避開卓曼,這是卓曼第一次認識黎越洋的母親。
梁婉芝是個話不多的女人,當年離開黎家幾年後,追求戀愛自由,和一個外國人有了第二個孩子,黎越洋與她幾乎沒有什麼來往,早些年是因為黎榮毅有意斷開兩人的聯系,後來是因為梁婉芝有了新的家庭,生活的重心自然也有了轉移,更何況,黎家的回憶于她而言并不是什麼值得懷念的過去。
黎越洋得承認,某種程度上,她恨梁婉芝,但随着這份恨在時間裡的無處回應,她開始心平氣和地去了解過去,而一個人的強大或許可以體現在她能夠理解與包容她人的虛弱、無能,如今,黎越洋對她既沒有愛,也沒有恨。
到底是白事,梁婉芝穿了一身低調的黑色,獻完花便走到黎越洋面前,她的個子不高,因此需要仰頭才能和自己的女兒對話:“有空嗎?陪媽媽聊聊。”
黎越洋看着她,像是看陌生人一樣,淡淡道:“碼頭的事情沒有聊的空間。”
聽到黎越洋的第一反應,梁婉芝笑了一下:“不聊碼頭。”
她的手動了動,想要碰一碰黎越洋,又忍住,沒有動作,隻歎道:“雲天碼頭在我之後的第一個主人是你,你滿周歲,我從梁家沒獲得什麼資産,隻有這個碼頭,我把它送給了你。”
“後來的事情你也知道,我想離開。你爺爺重男輕女,我想帶着你一起離開,才和梁兆滿做了交易,再之後,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錯信父親結了婚,錯信弟弟賣了唯一的資産,她将黎越洋送回黎家時,曾發誓從此以後的人生隻為自己而活,不依賴任何人,也不尋求穩定,她談戀愛、生孩子,卻始終保留随時離開的自由。
黎越洋生命的初始階段擁有過雲天碼頭,這是她從未知曉的信息,她一時無言,不知道要回應什麼,梁婉芝見她聽進去了,終于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臂。
很多年前,梁婉芝将雲天碼頭賣給遠舶時便與Sara打過交道,九十年代像梁婉芝這樣受過西方高等教育兼具了解大陸市場的華人非常稀缺,她為Sara的東亞戰略提供了很多建議,自此也結下了友好的關系。
等到她前段時間偶然得知Sara已經賣出遠舶中國業務時,才知道黎越洋這麼多年的動作與持續執着遠舶的決心,梁婉芝詢問黎越洋碼頭的事情,其實别無它意,隻想讓黎越洋也能從往事裡解脫,重獲屬于她的自由。
黎越洋沉默了會兒,再一次淡淡道:“我現在已經不在乎了。”
不知道她是真的不在乎,還是不願意和自己袒露内心,梁婉芝已沒有辦法也不想強求走近這個多年未關心的女兒的心,她看向黎越洋身邊的卓曼:“這是卓曼吧?”
卓曼一直沒敢出聲,此時被cue到,立刻笑着應道:“阿姨好。”
黎越洋不說話,也不主動介紹,梁婉芝無奈,不好再多說什麼,隻對着卓曼笑了笑,身後又有一波人要和黎越洋打招呼,梁婉芝沒有理由繼續停留,她的出現如過往一般,短暫而淡薄。
黑暗的房間内,卓曼将黎越洋往下拽了拽,直到把人薅進被子裡,又理所當然地枕進她的頸窩裡:“整天不睡覺,你在修仙嗎?”
黎越洋笑,提出了一個很突然的問題:“曼曼,如果我們養一隻貓,它的壽命隻有十幾年,等到它離開的時候,我們會不會很難過?”
知道黎越洋終究受到了些沖擊,卓曼捏了捏她的嘴巴:“你又沒有真的修仙,我們也不是十幾二十歲了,三十多歲以後,離别總是會比相遇多。”
黎越洋又笑,被捏變形的嘴巴說出的話也有些模糊:“神仙一直活着也沒什麼意思,還好我們年紀相仿,可以到生命的盡頭再分離。”
“嗯。”卓曼認真地回答,盡管她能夠接受離别比相遇多,但她不忍心黎越洋自此便不斷接受離别,直到無别可離,黎越洋值得很多美好的相遇,“離别是人間常态,但是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隻要你願意讓别人了解你,他們都會誇你,”卓曼捧住黎越洋的臉,用鼻尖輕輕蹭了蹭她孤獨的靈魂:“如果他們有眼無珠,黎越洋,我是你的女朋友,也是你的朋友、家人。”
“我們可以一起玩兒、一起過很多節,你想和朋友做的事、想和家人做的事,我都可以陪你。”
黎越洋聽了,将臉埋在她的手掌裡:“我隻要你,他們不大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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