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若遊絲的聲音從沈淮棠的喉嚨裡擠出來:“至少,至少你還活着……”
沈如風将殘疾證摔在她臉上:“這樣叫活着?!我還不如死了!”
暴烈的哭泣聲變成嗚咽,挑撥着沈淮棠脆弱的神經。
不管是她還是醫生,大道理已經說了太多,到底也難以對沈如風的支離破碎感同身受。
哪怕在學校,沈淮棠相隔數小時就要打電話回家,詢問沈如風的狀況。
有一回,護工說母親下午睡了許久,她忽覺不對,回家後發現沈如風留下“不做你的拖累”的紙條,暗自吞下大量的安眠藥。
被送去洗胃的沈如風被折磨掉半條命。
或者,沈如風突然間砸起浴室玻璃,用碎片将自己割得鮮血淋漓,以求解脫。
沈淮棠和護工兩個人才勉強将張牙舞爪的她制服,掙紮之間,不免被劃傷密密的口子。
後來沈如風還嘗試跳河,卻命不該絕,被見義勇為的路人救起,事後沈淮棠帶着大禮去路人家裡千恩萬謝。
那天雨很大,沈淮棠就算撐着傘,也被淋得渾身濕透。
可當她打開家門,卻看見沈如風靜靜坐在黑暗裡,不帶任何感情地,冷冷地看着她。那眼神太過陌生與殘忍,以至于她頃刻泫然。
窗外一道閃電劈下,在瞬間将屋内照得亮堂,雷聲滾滾中,沈淮棠忽而聞見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
手中的雨傘跌落在地,她飛奔過去檢查沈如風的傷口,才發現母親拆了窗戶上的一根鐵絲,在手臂上刻下沈淮棠的名字。
熟悉的字迹,卻血流如注。
一如曾經的無數次在母親懷中渡過的雷雨夜,沈淮棠張開雙臂,緊緊抱住母親。
“媽媽。”她聽見自己破碎的聲音,“能不能為了我……”
許久,叮當一聲,鐵絲落地。
直到沈淮棠生病以後,才體會到三兩分母親以往的痛苦。
她在醫院遇到不少年輕患者,他們痛苦至極卻選擇留下的理由是不忍母親傷心。已經強弩之末,卻還是在用僅剩的心力,愛着在乎的人。
沈淮棠想,或許真正的沈如風在第一次選擇自盡時,就已經死了。活下來陪伴她的人,僅僅是沈淮棠的母親。
她知道,母親已經盡力了。
回憶翻滾,一幕幕湧現又褪去,逐漸完整地拼湊出往日回影。
沈淮棠睜開眼睛,眼淚未停,心緒卻意外地平靜不已。
之前親朋好友都在安慰她,失憶是沒辦法的事情,想不起來就算了,某種程度來說,忘記曾經經曆過的痛苦是一件好事,以後可以更輕松地活。
然而當這一刻真正來臨的時候,她卻覺得,這是一定要想起來的事情。
那些與母親一起生長與糾纏,互相傷害刺痛的記憶,鮮血淋漓的愛意,什麼也無法替代。
從出生之前就盤根錯節,源于血緣的連接,斷開就像要把自己撕裂成兩半,五髒六腑翻攪,這時候才恍然意識到,啊,是啊,五髒六腑也是母親孕育的,分離怎能不痛呢。
記憶是枷鎖,失憶也不過是忘記畫地為牢的曾經,要想掙脫,還是得親手解開桎梏。
此時,忽然有一陣風從窗戶吹了進來,帶着海水潮濕的淡淡腥味,撩開她額前散落的長發,似是在她的額頭印上一吻。
她凝視着窗外,無聲喃喃:“媽媽……”
然而窗外隻有永不停歇的海潮與日升月落。
可她知道,母親永遠在有風的地方。
療愈結束後,療愈師給他們留下兩杯熱水,便悄悄退了出去。
沈淮棠躺着沒動,驟然恢複大量記憶,聲音畫面層層疊疊地湧上腦子,甚至有細細密密如影随形的痛感,她垂着眼,緩緩按摩着太陽穴。
江未已然起身,見她這般,也沒說話,隻是伸手輕輕地為她拭去眼淚。
溫暖的指腹缱绻地在她的眼尾流連,似在撫摸他的無上至寶。
她忽而轉眸,望着江未沉吟不語,許久才恍然大悟般開口:“我知道你為什麼找到我之後,卻遲遲不來與我相認了。”
江未挑眉:“哦?是為什麼呢?”
“你怕我見到你,會回憶起以前的痛苦,抑郁複發。”沈淮棠清晰而笃定地說,“所以決定不打擾我的生活,甯願讓我繼續無憂無知地過下去,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