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也茫茫然睜着眼睛，扭頭卻什麼也看不見，鼻尖撞進一片淡淡的香味裡，薄薄的一層，是衣服上的氣味，陌生的香味。

她下意識伸手抓了一下，但手腕連同小臂已經被人先一步托住，安也隻握住了一把寒冷的空氣。

安也睜大了眼，幾乎希望自己立即看到，開口想喊他的名字，手一動卻摸到他的手，連帶着觸碰到他手中竹制的傘骨，安也的心頃刻便冷了下來。

情癡傘。

他們在情癡傘下。

是幻象，她剛才方寸大亂，竟然忘了情癡傘下皆是幻象。

情癡傘的幻象隻要一瞬，便可以假亂真，在她面前的那個人也是幻象，而要她當真，隻是剛才僵住的一瞬就已經足夠了。

安也心口一堵，半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幻象。

怎麼可以是幻象？怎麼可以是他？

瞪大了眼還是看不清，安也眼眶一陣酸疼，伸手便推，奮力把身前人推到一邊，扭頭聽聲朝着打鬥最激烈的地方就喊：“時霜藍，來幫我！”

那邊時霜藍正一個扭身肘擊打暈劍宗弟子，累得分身乏術，隻來得及匆匆往她身邊瞥上一眼，卻險些腳滑摔在劍陣裡面。

不會吧？

他的腦子頓時亂成一鍋粥，在看到被安也推開在旁的人影的一瞬間，腦海裡閃過無數紛雜的想法，最後千言萬語彙聚成一句，“不會吧？”

安也也是亂了分寸，否則怎麼會喊分身乏術的自己去幫她，他一劍隔開劍網，扭頭沖劍陣外的秦承辛喊道：“秦承辛，去幫她！”

秦承辛得了令要來找安也，劍陣外的弟子見勢卻将秦承辛絆住，聽得秦承辛被人揍得大喊，安也反倒一揮蛇骨去幫他脫身。

她正急躁，忽的被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捂住雙眼，那雙手帶着一點讓人安心的溫涼，竟然一下把慌亂的安也給鎮住了。

安也知道這是幻覺，擡手想把身後的人影給打散，耳邊卻傳來熟悉的嗓音，隻一句便叫她擡起的劍定住。

“别怕，很快會好。”

手指覆住眼睛，一陣暖意沁入眼皮，安也竟然覺得很好，不自覺放松了提劍的肩膀，閉眼能夠清晰聽到身後的人清淺的呼吸，周圍的打鬥聲、烈火燃燒房屋的噼啪聲……

真的是幻覺嗎？

安也還在懷疑，那隻手忽然移開，她感覺身後的人動了幾下，周圍靠近的人應聲倒地。

她睜開眼，眼前的混亂場景扭曲了片刻，漸漸清晰。

安也懷着忐忑又期待的心情轉身，她不知道自己會看見什麼，但又好像知道自己會看見什麼，她隻知道那對自己來說一定會很危險，但是她卻不得不看。

剛打暈沖上來的弟子的人把手上暈倒的身體推到一邊，擡眼正好對上安也那雙映着火光的眼睛。

那雙眼睛過于年輕，但是内裡卻是極為深沉的情緒，幾乎濃稠到在火光的映照下都看不分明。

而安也看到的那雙眼睛，卻和她模糊記憶裡的一模一樣，幾乎可以說是分毫未變，隻一眼，就讓自己覺得已經記不清他面貌的許多年都是錯覺。

原來自己一直沒忘。

安也愣愣上前一步，那人看着她的臉，也朝她靠近一步，一手執傘，一手砍向她背後，一個趁安也不備意圖偷襲的弟子暈倒在地。

安也的心髒終于在這一刻劇烈跳動起來，“周雨危。”

被叫出名字的人短暫怔了一瞬，低頭看她，退後一步，收回了因為護住安也而半圈着她的手。

“周雨危。”她又喊。

周雨危眨了眨眼，面對着這直勾勾的眼神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隻好一點頭，“是我。”

安也神色複雜，忍不住上揚的唇角是欣喜，但是一雙眼眶卻迅速泛起紅色，眼睛裡濕潤着一片難掩的晦澀，她擡起手，不知是不是想碰他一下，但是那隻擡起的手在半空中又收攏了握住，克制着握成拳頭。

“哈……哈哈……”

安也看着他，漸漸笑出聲，邊笑邊搖頭後退一步，一絲涼意滴落臉頰，她這才發現，不知何時下了細雨。

安也一扭頭，耳邊隻有雨水滴落撲息火苗的簌簌聲，身後竟然空無一人，沒有時霜藍，沒有秦承辛，也沒有滿目的劍城弟子，更沒有半個怨魂。

頭上淺淺一片陰影靠過來，雨滴落在傘面上是噗噗的悶聲，安也聽到他用很平靜的聲音說：“下雨了。”

安也轉臉看着他，看着那雙無論是顔色還是情緒都很淡的眼睛，很像，很真實，這就是周雨危會說的話，做的表情，用的語氣。

因為幻象裡的周雨危是從她的記憶裡摘出來的，可是隻要是幻象，一定有不一樣的地方，而他不一樣得太明顯了，安也甚至不能自欺欺人地忽略。

“你穿的好奇怪。”她慘淡地笑了笑。

周雨危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似乎自己并不覺得，隻是擡起眼又看向安也，沒有答話，暗暗捏着自己的袖口。

“我……”他眨了眨眼，似乎是不知道該怎麼說。

安也感歎般掃了一眼他全身的裝束，無奈道：“在我的印象裡，從沒給他穿過這麼……寒酸的衣服。”

周雨危又眨了眨眼，表情看上去竟然有一點疑惑。

安也一擡手，骨劍在手。

安也無比認真地看了一下他的臉，好像要把他的樣子刻在腦海裡。可惜她隻讓自己看了一眼，這一眼不算很長，倒是也不短。

下一瞬長劍掃過，毫不留情。

周雨危拿傘面擋了一下，側身躲過，紙傘在他手上翻轉，擋住安也的視線，下一刻紙傘被骨劍挑飛到空中，露出傘面後安也被雨水打濕的一張臉。

他微微蹙眉，不斷後退，一手去攔安也的劍，一手順勢接住落下的傘，他探手去制安也手腕，反被安也一劍劃破手臂，紙傘是他唯一的武器，卻擋不住安也認真的一劍，頃刻間便被順着傘骨劃成兩半。

骨劍尖端沒入肩頭，周雨危被釘在門闆上沒動，身上染了雨意。

安也的眼睛從被劍紮穿的染血肩頭移到他臉上，他被隔在中間的紙傘擋了半邊臉，但仍然能看出一半的眉眼中頗為錯愕。

安也心裡一動，抽劍一甩，劍鋒上的血迹盡數落下，在青石磚上綻開點點紅梅。

周雨危微微擰眉，松了執傘的手捂住被穿透的肩頭，靠在昏暗的屋檐下擡頭看向安也。

雨勢驟然變大，絲絲細雨頓如瓢潑，雨幕接天連地，安也站在雨裡，幾乎像被蒙了一層紗，雨水落在地上，濺起一層又一層白霧，向上彌漫着，很快彌漫的霧氣就讓大地變得像個冒熱氣的蒸籠。

安也扭頭看了檐下一眼，竟然笑了，“已經中過的招數，我怎麼還會中第二次。”

她說完，借着旁邊矮牆一躍而起，在雨幕中迅速穿行，撥開一片迷霧，便又從牆頭落了下來，周圍滿是打鬥聲和火光。

時霜藍不知何時已到了她身邊，見她回神，才松了口氣，便又立即道：“看那邊！”

安也順着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劍城最高的樓閣已被昏黑的旋風卷住，上萬怨魂的怨氣湧動着，陰雲重重中電閃雷鳴。

“我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