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明亦做了一場漫長的夢。
他夢見了他的故鄉,乾山。
乾山是座常年被冰雪覆蓋的山。春秋冬銀裝素裹,幹淨又漂亮,潔白松軟的雪,為這座山披上一層聖潔的霓衣。隻有夏天,會跟石頭上堆的雪人融化了似的,隻有上半邊兒露出個銀尖尖,下半邊兒全是黝黑的土地、稀疏的針葉林和間或出沒的雪地動物跟人類。
早些年韓明亦隻有幾歲的時候,乾山隻是龍甯省内的一個村縣。山上是村,山下是縣。村裡人在山勢平坦的地方蓋起土坯房、磚瓦房,在黑土地種下一年一收的苞米和水稻。縣裡人修建山路,修葺學校,辦廠加工,與外采買,逐漸将乾山從乾山縣變成乾山市。
小時候,韓明亦和絕大多數乾山的孩子們不同,既不住在縣裡也不住在村裡,而是住在山上。林間一屋,孑然而立,外面隻有安靜的雪和沉默的森林。白日幾聲鳥鳴,夜晚偶爾能聽見遠遠的狼嚎。除此之外,荒無人煙,杳然寂靜。
小孩子是忍受不了這樣的寂寞的。所以他經常跑下山,去田壟間找同齡人玩耍。拍畫片、打雪仗、嘎拉哈、逮幫逮……十來個毛沒長齊的小孩兒,從白天玩到晚上,從冬天玩到夏天,從種地的田野玩到結冰的湖面。雖然每次偷跑下山被父親發現了都免不了一頓打,但他還是不亦樂乎。
韓明亦的童年和乾山的大多數孩子一樣,過得無憂無慮,純粹快樂。
奈何好景不長,在他十歲那年,在他最活潑單純的年紀,世界就天翻地覆地改變了。
夥伴,笑臉,同他招手的身影,沖他喊的那一聲聲“哥”,皆消失在一場倒影着天地萬物的白色冰面上。
……
“哥。”
“哥。”
“……哥。”
“……亦哥!”
映入眼簾的仍是白色。
白色的房間,白色的床鋪,白色的……身影?
“葉何?——咳咳!”
“亦哥!”坐在白色床邊的、穿着白色長袖襯衫的葉何雙眉微蹙,微微俯身,搖動床頭的手柄,将床頭擡高。緊接着,他扶起韓明亦,為他順了順後背,然後道,“醫生說你不能一直躺着,尤其是醒了之後。”
“醫生……哦。”腦子仿佛被鏽蝕了一般的韓明亦這才看見,自己身上穿着病服,左手紮着點滴,床頭櫃上還紮堆地擺着兩個果籃一束花,花旁邊放着畫了愛心的卡片。
葉何跟随他的目光,拿起了床頭櫃上的愛心卡片,打開後遞到他面前:“這個和花都是李心琦送你的。她還有工作,已經離開雲錦回明珠市了,所以托我跟你說一聲。”
卡片上寫的好像是“祝早日康複”之類的語句。韓明亦下意識想擡起手臂接過卡片好好看看,卻猛然疼得五官扭曲:“嘶……”
“你别亂動。”葉何蹙眉,将他被紗布裹了一圈又一圈的手臂按下放好,“你全身上下都是傷,又失血過多,有好幾處都感染了……”
“你呢?”
“诶?”葉何一愣。
“你、心琦、善恩,你們都沒事吧?”
“沒有,我們都很好。”葉何頓了頓,“你的療傷符很有效。劉善恩本來拍了片子發現肋骨有輕微骨裂,結果進醫院沒兩天就好了。我也差不多。至于心琦,她基本沒受什麼傷,休息了兩天就回去工作了。”
韓明亦終于長長地松了一口氣:“那就好。”
葉何注視着他:“隻有你,差點真的死在熊山了。”
韓明亦揚起嘴角,沖葉何笑了笑:“這不命大,還是活下來了嘛。”
葉何眉頭皺起,緊抿雙唇。
“我昏迷了多久?”
“四天。”葉何繃着臉色道。
“才四天,那還好啊!”
“……”
“你别這副表情啊葉何。我跟你說,我都算準了時間的。在大聖廟對猴妖開大之後我還能苟延殘喘一段時間,足夠你們打120把我送進急救室了。”韓明亦故作輕松地笑道。
“你知不知道,猴妖被除之後我們根本沒有離開熊山。”
韓明亦一愣。他看見眼中一貫平靜無波的葉何此刻眸色微沉,聲音中似乎帶着幾分難掩的诘責與後怕。
葉何沉着臉,将韓明亦不省人事之後的事情告訴了他,包括悅澤書院休息間的八卦台、熊山裡世界的八卦地圖以及二十多年前的往世界。
“……所以最後,我判斷出山神廟是這場異境的另一個‘眼’,就帶着大家到了廟裡。祭完山神後,我們就真的離開了往世界,回到了原來的世界。”
“祭山神?怎麼祭的?”韓明亦蹙眉問道。
“就,插了三根香,磕了幾個頭。”葉何攏了攏襯衫的左袖,說道。
韓明亦陷入沉思,半晌後才擡頭,神色鄭重地說道:“對不起,葉何。是我判斷失誤了。是我沒想到這一層,也沒有破解出地圖的八卦。如果不是你,可能我們還得被困很久,可能我早就已經……”
“你别這麼說。是你救了我們才對。”葉何搖頭道,“如果沒有你跟猴妖做交易進入異境,善恩他已經被熊妖吃掉了,我也早就被那群猴子殺死,心琦也會被猴妖吸食盡魂魄。”
韓明亦聞言,沉沉地歎了口氣,緩緩搖頭:“但我還是沒能救下鄒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