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韓将軍也去了,還帶了個孩子的屍體。”随勇彎腰扶起了闆凳,澀聲補充道。
這下昱橫愣了,沒想到事情發生的如此之快,如果真的是那對父母的親生骨肉,親眼看到孩子死在了妄加人手裡,那真的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推開房門,昱橫看到空蕩蕩的街道,知道很多人都在屋裡,陳木在他身後悠悠的道:“現在分成兩撥人,不愛看熱鬧的都在屋裡喝酒打牌,愛看熱鬧的都去了東城門。”
昱橫苦笑,調侃道:“那我就屬于愛看熱鬧的那種,你們看着昱豎,千萬不能讓他出去亂跑,剛剛就跑出去了,差點回不來了。”
陳木顧不上昱橫,卻能看着昱豎:“你這小孩怎麼這麼喜歡出去溜達,出事了怎麼辦?”
昱豎沒把男孩和城門口的一對父母聯系在一起,他也想出去,于是毫不相讓:“那他怎麼能出去?”
随勇呵呵一笑,反手關上了門:“他的身手,你能比得上?我什麼看不懂,這還是看得懂,這也是你一直跟着他的理由吧?”
昱豎睜大了眼睛看他,半天才嗫嚅道:“我一個小孩,肯定要跟着一個大人。”
昱橫是屬于看熱鬧的一種,但還是排在了最後面,現在東城門已經被擁擠的人群圍了個水洩不通。
他個子高挑,還是能看到城門口下面停着一輛平闆車,車闆上躺着一人,上面蓋着塊白布,不過還是隔得太遠,昱橫分辨不清那人個子的高矮。
晴無夜站在城牆之上,因為長相出衆,氣勢逼人,昱橫一眼就瞧見了他,晴無夜表情漠然,瞅了一眼城外,又扭頭看了一眼城牆下面的平闆車。
人太多,聲音太雜,昱橫根本聽不到其他的聲音,他打算往前擠一擠,可是試了幾次都沒成功,隻能無奈的留在外圍。
突然,東城門被人打開了,一對夫婦走了進來,神色慌亂,一直在不停地四下張望,像是在尋找着什麼。
韓廣張騎着馬,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了平闆車邊上,他沒有動手,示意手下人把白布掀開。
一個男孩的屍體陡然出現在了衆人面前,男人看到躺在車闆上的男孩,直接呆若木雞的停住腳步,在短暫的沉默之後,一聲悲痛欲絕的哭聲從女人喉嚨裡别扭的喊了出來:“遙祝!”
昱橫終于知道了男孩的名字,遙祝,名字很有意義,遙祝世間和平,遙祝國泰民安,可是他終因不相信世間有太多險惡,而丢了自己幼小的生命。
晴無夜目不轉睛的盯着城樓下方,手裡緊緊握着銀色長劍,人已經到了城牆邊緣,一隻腳蹬在了城牆石磚上,似乎在下一刻就有跳下去的打算。
女人傷心欲絕的趴在兒子的屍體上,似乎感受到了什麼,在兒子衣服裡掏了掏,還真的掏出了點什麼,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着黃燦燦的光芒。
昱橫看到是一串長長的金鍊子,立馬就有人粗暴的斷定遙祝是個小偷,這麼值錢的東西,肯定是偷了哪戶人家的貴重物品。
昱橫知道遙祝去的是府衙,卻沒想到他還真拿了東西,竟然還是一條價值不菲的黃金項鍊。
晴無夜站在牆垛之後,看到這一幕也吃了一驚,他怎麼都沒想到遙祝會去府衙拿了一串金鍊子。
有人不失時機的嘲笑:“一定是偷了府衙的東西被殺了,小小年紀,還不學好,難怪。”
他欲言又止,神色譏诮,遙祝的母親倏地擡頭,護着兒子的屍體,怒斥道:“胡說,我兒子從不偷人東西,雖然我們家并不寬裕,但我們從小教育孩子要幹幹淨淨做人。”
立馬又有人曲意逢迎的想要嫁禍:“他的屍體是從府衙裡擡出來的,你說他一個小孩不和你們一起出城,卻單單一個人來了府衙,懷裡還藏着這麼值錢的東西,你可知道我們大帥就在府衙。”
女人手裡嘩嘩作響,金鍊子此時奪人眼球,她整個人顫抖的厲害,赤紅着眼眶道:“肯定是你們栽贓陷害。”
韓廣張大喝一聲,場間所有的人靜若寒蟬,韓廣張騎在馬上,手裡托着一樣東西:“我從他的袖子裡拿出了一件東西。”
他随即攤開一個小小的布包,在衆人面前展示一圈,此時陽光正好,在場的人讀看的清楚,布包裡平放着的是一排細長的銀針,
轉了一圈之後,韓廣張看向這對夫妻,冷聲道:“請問你們,這又是什麼?”
夫妻倆均是一怔,他們是城中本分人,不會偷奸耍詐,老實的道:“這是我兒子的東西,請還給我們。”
韓廣張高高的揚起布包,他連一個小孩都不想放過,無差别的用言語攻擊:“我們大帥被這所傷。”
衆人嘩然,每個人臉上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姚自量可是妄加國的高手,竟然受傷了,還是被一個孩子傷的。
“是你們殺了我兒子。”
男人目眦欲裂的瞪着韓廣張,他自不量力的撲了上來,立馬就有人揪住他的雙臂,男人掙紮不停,根本靠近不了韓廣張半分,嘴裡大喊道。
晴無夜從上往下看,看到遙祝是一臉的黑色,明顯是中毒身亡,如果傷了姚自量,必定是光明正大的處罰,何至于這上不了台面的下毒,而是堂堂正正的斬首,可是平闆車上,遙祝的腦袋還好好在他脖頸之上,沒有一點傷口。
遙祝的父母不知道這方面的關卡,女人直接扔了手中的項鍊,上前就要去奪銀針,男人已經形似癫狂,掙脫了束縛,伸手去拽缰繩。
韓廣張腳尖微動,靴子在馬肚子上蹬了一下,馬匹乖巧的朝後退了幾步,男人不死不休的奔上前,又要去拉缰繩。
韓廣張順勢踢了男人胸口一腳,男人噗通一下,捂着胸口仰倒在地,沒有顧及胸口的疼痛,嘴裡還在大聲呼喝:“我的兒,我的兒啊!”
韓廣張高高的舉起了右手,退出了包圍圈,周圍的弓箭手已經蓄勢待發。弓箭上弦,目标直指夫妻二人。
夫妻倆并不畏懼,女人緊緊的摟着兒子的屍體,哭的已是淚如雨下,男人則虎視眈眈的瞪着韓廣張,雙眼赤紅,神色可怖,猶如索命的兇神惡煞。
昱橫瞟了一眼城樓上的晴無夜,想起死去的周縣令,他搖了搖頭,退後幾步,正要蓄勢待發,總不能這麼眼睜睜的看着夫婦倆被無辜射殺。
這時,衆人眼前白影一閃,猶如天降神兵,晴無夜已經從城牆上躍了下來,穩穩的擋在這一家人面前。
昱橫雙目一凝,停住腳步,看向晴無夜的眼神極為震驚,像是不敢置信,他見過晴無夜的出手,在患城教軍場外遞送棉被,在屈城城外怒斥韓廣張濫殺無辜,但都不算真正的施救于人。
在屈城城中,晴無夜沒有出手救周縣令,在事後晴無夜問過昱橫恨不恨他,昱橫雖說不恨,但心裡總有個疙瘩,認為晴無夜終究是妄加國的一名将軍,不會去做過于出格的事情。
卻沒想到,晴無夜早就有所防備,在韓廣張下令的一刹那,他就踩上了牆垛,在身後人的齊呼之下,縱身躍下了城樓。
此時已經有箭射出,晴無夜劍沒出鞘,手持劍鞘盡數擋下了所有的箭,其他未發的箭在一陣吸氣聲中,全都拉了回來,數十把弓弦猶在震顫。
韓廣張不悅,握着缰繩:“晴将軍,你這是何意?”
晴無夜的衣擺無風自動,不怒自威:“韓将軍,既然你派我駐守東城門,這件事情不該有我負責嗎,我放這孩子的爹娘進城,可不是讓他們來送死的。”
韓廣張毫不相讓,馬鞭在空中揮舞,大喝道:“你沒聽大帥說嗎,覆盆國的人都該死!”
場間一片死寂,就連拉弓的士兵也是臉色蒼白,拿着弓的手不住地在發抖,這兩人鬥起來,就像緊繃的弦,一拉即斷。
昱橫的拳頭握了起來,手背青筋凸起,他身體緊繃,心頭狂跳,一是因為韓廣張的那句話,二是擔心晴無夜現在的處境,現在這形勢就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晴無夜面不改色,猶如泰山一般,穩穩的站在場間:“這個我不知道,大帥沒跟我說過。”
韓廣張雙目逼視着晴無夜,眼神森寒,牙縫裡一字一句的擠了出來:“那我現在告訴你。”
“你不是大帥!”晴無夜沒等韓廣張說完,就斷然拒絕,攔住了他接下來的話。
被晴無夜駁了面子,韓廣張臉漲的通紅。聲音陡然提高了八度,幾乎是咆哮道:“我是你上級!”
晴無夜面不改色,絲毫沒有退縮,将劍鞘橫在面前,淡聲道:“人命大于天,我勸韓将軍莫要替大帥做主。”
昱橫的手心裡都出了汗,心跳加速,他有些興奮,又有些緊張,從沒見過晴無夜如此的咄咄逼人,雖然在屈城外見過兩人的劍拔弩張,可這一次,比上一次更為唇槍舌劍,晴無夜明顯占據上風。
韓廣張肺都快要氣炸了,他粗喘了幾口氣:“我替大帥做主,晴将軍可不能信口開河,胡編亂造。”
“殺人要令牌,韓将軍有嗎?”晴無夜神色淡然,唇角帶笑,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
韓廣張殺人從不拿什麼令牌,對他來說,這些普通百姓的命猶如草芥,不值一提,當然更不值得去向姚自量禀報。
可晴無夜這時索要令牌也無可厚非,他和晴無夜對視半晌,過程之中場上如冰凍三尺,落針可聞。
良久之後,韓廣張雖然心頭怒不可遏,但他到底還是不想多生枝節,氣急敗壞的一甩手,大聲喝道:“走!”
兵将們全都退走了,包括那些看熱鬧的,木然的表情裡似乎還夾雜着一些複雜的神色。
原本擁擠的廣場一下子空了許多,男人見韓廣張将那隻小小的布包丢在了地上,急忙上去撿了回來,蹲下身,小心翼翼的将掉落在地的銀針一根根撿起,如獲至寶的重新放在了布包裡面。
那條項鍊還在地上,晴無夜垂眸看了一眼,出乎意料之外,他彎腰撿了起來,轉身上了城樓,有守城士兵對着城牆下遙祝的父母道:“你們可以走了。”
女人擡頭,她還抱着遙祝的屍體,頭發淩亂,臉上盡是淚水,潸然欲泣道:“可我們的孩子。”
“孩子已經死了,救也救不回來了,你們趕緊走吧,不然韓将軍回來,真拿了令牌,這事情就難辦了,到時晴将軍也護不了你們。”
男人将布包放入懷中,神色黯然,他沉默片刻,像是下定了決心,對着妻子道:“晴将軍是好人,我們走吧。”
“别說了,”那位士兵一陣龇牙咧嘴,小聲嘟哝道,“為了你們,晴将軍可把韓将軍得罪了。”
遙祝的父母帶着遙祝的屍體走了,城門再次關上,空蕩蕩的廣場上隻剩下了一個人。
昱橫就站在廣場中央,先是目送着一家三口離開,随後仰頭,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晴無夜。
晴無夜上了城牆,背對着昱橫,也目送着一家人的離去,男人神色漠然的推着平闆車,車輪嘎吱作響,女人不停的抹着眼淚,腳步踉跄的跟在身後。
注視良久,有個小兵提醒:“晴将軍,有個人一直在看着咱們。”
晴無夜這才回頭,與城牆下的昱橫四目相對,昱橫朝他揚了揚拳頭,直指頭頂上的朝陽,兩人俱是沉默但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複雜的情緒。
遙祝是他們踏進覆盆國,戰争還沒算真正開始,慘死的第一個人,還是個孩子,他們不約而同的都在想,這一次慘劇是不是就是兩國交惡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