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唉氣道。
“說來也是好笑,在敝人四歲那年家父曾施飯給了一個過路的老伯,那老伯說自己略通蔔卦之術,蔔出敝人根骨尚可,若是勤加修煉,來日或有一番機緣,幼子頑劣不通世事,信以為真,也整日舞弄起了刀劍,妄想有朝一日也能拜入仙門。”
蕭望川下意識地看向了他的腿,若是真有天賦,殘缺之人也并非不能修行,隻是仙途不免艱于尋常,但此時的林深早已過了修行的好時候,隻怕還沒等領悟引氣入體陽壽就該盡了。
林深發現了蕭望川的目光,并不拘謹,隻是暗自苦笑。
“叫二位見笑了。”
林深還欲行禮,被沈容青先一步按住了。
“林公子身為朝廷命官,是為造福天下百姓,既你我二人同是心系天下之人,公子又何苦如此卑躬屈膝輕賤自己?我同林公子的祖父也曾是故交,與林公子更是一見如故,公子若是不嫌棄,可願喚我一聲表字?”
沈容青當真是喜歡這位謙遜的晚輩,他又借機摸了摸林深的根骨,卻發現那老伯所言不假,林深竟還是個罕見的雙靈根,隻可惜了……
他的命數将近。
沈容青沒有将壽命的事告訴他,但同林深講了他确有天賦,還自掏腰包地從自己的乾坤袋中掏出株靈草來,說是可以養心靜氣,若是制成香薰,久聞易于祛浮祛躁,還可延年益壽。
“多謝沈仙長。”林深爽快地收下。
“林公子武将出身,是遇着了個種禍事,才受了如此苦難?”
林深知道沈容青是在問自己的腿傷。
“十四歲那年,我本欲随父出征,平定西北戰亂,難料出征前日,恰逢亂市驚馬,危急之下,我将一道中幼童護于身下,下身卻也因此變而遭馬蹄踐踏,再起不能了。”
“家父功高,卻因沾染戰場血氣,膝下隻餘了我這麼一個不成器的兒子,天無絕人之路,我轉而從文,竟也考取有功名,陛下顧念往日君臣之情,對我多加優待,連年加官。”
林家兩代戰神,手握三十萬精兵,少年林深更是天賦卓絕。西北的官兵看似聽命朝廷,實則都快被養成了林家的私兵,他們不認皇上的诏令,卻認林父的口谕。
帝皇擅制權衡之術,林深的雙腿并非意外,而是這官場博弈間的犧牲品,他如何不知?他必須不知。
十四歲的少年正是意氣風發之時,一招不慎,終身殘疾,各中苦痛又豈是一句棄武從文可以一言概之的。
“世事無常,林公子豁達。”沈容青歎出口氣來,相似又卻非,他雖也出身武将世家,卻因一時賭氣,一心向文,待悔故時卻為時已晚。
“何談豁達?不過順天命罷了。執劍可護家國,提筆又如何不能救蒼生于水火之中?人皆有悔,但空有悔念,不思前景,自甘堕落,紙醉金迷也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最終徒留一地枉然,不過雍門刎首爾。”
胸懷大志者,苦厄于其何加焉?
隻是今生與劍客仙者一路再無緣分了。
蕭望川福身低問。
“若是可以重來一世,彼時天下河清海晏,百姓衣食足餘,林公子還願習劍從仙嗎?”
林深卻是有些無奈的搖頭。
“若是有幸重活一世,我願做一遊俠兒,看盡世間風光。這人世間,我尚留有牽挂,如此心性,怕是入了仙門也終有一日走火入魔。”
百姓就是他此生割舍不下的牽挂。
林深的宅子是陛下禦賜的,他尚未娶親,諾大的一個宅子也沒雇多少仆從,顯得冷清。
他本不是個喜好奢靡之人,那布置馬車的銀錢還是林深事先同好友借來的。
晚膳也不過四素一葷,再配之一碗菜湯,菜式雖然簡單,但因着廚子手藝好,連沈容青都破天荒地坐下來用了一碗。
蕭沈二人于林府小息一夜,次日一早便有宮裡的太監來将他們接走。
英武殿内。
梁皇正端坐案旁批閱文書,不多時長順自殿外小跑而來,梁皇聽着這響動就知是他所等之人到了,于是收筆,置于筆床之上。
蕭沈二人是由一位小太監領來的。
修者本無須行凡禮,但沈容青仍是對着梁皇作了一揖。
“舅舅快起,這些虛禮就免了。”梁皇将沈容青扶起,昨夜林深就傳書信事先言明了他的身份。
蕭望川站在後頭,不着聲色地打量起了這位名義上自己的親弟弟。單從外貌看去,與其說是他的弟弟,還不如說是他的父親。不過這也無可厚非,他吐納靈氣錘煉軀體,相貌被永遠地定格在了少年最美好的時候,反觀人皇,雖有丹藥延壽,卻挽回不了身體的破敗,想來他的大限也要将至了。
下朝後的梁皇特地換上了件色彩豔麗的常服,且不論美醜,倒是将他的氣色襯着好了些許。他鬓發落白,雙頰凹陷,眼珠子卻分外澄澈,瞧不出一絲老派的渾濁。
“大哥。”蕭琰轉向蕭望川,他雖與兄長從未謀面,卻對這位大哥的往事了如指掌,倒不是說他有多憧憬,隻是太後生前總念叨蕭望川的往事,他就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也該全記着了。
蕭望川不懂如何與血親相處,幼時居于宮中尚可渾水摸魚地過去,如今他早已成人,端的又是長兄的架子,一時忘言,隻能模糊不清地嗯一聲帶過。
“大哥離家修行已有百年餘一十八載,卻絲毫不見有衰老之相,當真奇也!”蕭琰繞着蕭望川轉了一圈,不知道的還當他要看出朵花來。
“九弟也是豐神俊朗。”自進城後蕭望川就收起了他往常的無賴作派,扮起了翩翩君子。
他看向蕭琰眼下濃厚的青黑,鬼使神差地補上一句。
“你受苦了。”
梁皇一下子怔在原地,有些無措,先前的言辭不過都是事先備好的客套話,他不怕蕭望川同他疏離,或者說他根本沒有考慮過有這種可能,比起冰冷的漠視,蕭望川無意的一句問候反叫他不知從何作答起來。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蕭琰暗歎。
先皇後孕有兩子,前朝的十四個皇子裡隻有九皇子同蕭望川是同母而出的親兄弟。當年雪地裡的一跪傷了太後的根本不假,隻是她也不曾料到多年後的自己還能擁有一個孩子。她對蕭望川投注的愛意與期許太過旺盛,以至于蕭琰自幼便要生長在長兄的輝煌之下,事事都免不了被宮人臣子同那位比較一番。
先皇瀕死時尚不願撤回蕭望川的太子之位,無奈之下蕭琰隻好聯通宦官奸臣篡改诏書,又以雷霆手段肅殺餘下的數位皇子。
他用了近十年,革朝政,廢劣法,處權臣,壓世家,終于坐穩了自己的皇位。可當蕭琰再去看望那位當年同他密謀篡位的宦官時,得到的卻是“得位不正,天誅地滅”八個大字。
他當即賜死了那位宦官,并由此沉醉丹術,妄圖逆天改命,長生不老。
好個天誅地滅,若他作這天,當這地,又該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