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燕将軍也是個性情中人,早些年他征戰疆場,一時不慎,落了敵軍埋伏,時逢我恰經那地,便助了他一手,也由此交了個酒肉朋友。”
府院門前的婢女将他們領到了西廂房,将軍府不小,一路上閑着也是閑着,萬晏甯就先提了一嘴。
沈容青沒想到她會同自己解釋,愣了一愣,旋即一笑:“能得萬小宗主如此評價,想來這府中将軍定是位妙人。”
“也沒你說的那麼奇。”她有些不自然地摸摸自己的鼻頭,半晌,才嘟囔着說出一句:“你一會自己瞧瞧就知道了。”
正是晚膳時候,主人家想必還在前廳用膳,雖說修士無須進食已為常識,可出于禮數,婢女仍是從後廚取來了幾碟小菜。這倒是省去了蕭望川替嘬嘬覓食的麻煩,于是也不退卻,爽然地接受了好意。
“你說這裡的妓院開門都有日子,那具體是什麼時候?”安頓好了嘬嘬,蕭望川又去尋萬晏甯讨論起了正事。
“每月的初一、十五,下山前我就掐過日子的,不多不少,明日恰好就是十五。白日再好好整頓一番,戌時我再領你們去。”萬晏甯又要了壺酒,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勁不大,全當潤潤嗓子。
“我們就非得等這時間?沖進去殺他個措手不及不是來的更好?”蕭望川搶過酒盞,對着壺嘴就是噸噸一大口。
立于一旁随時準備服侍的婢女見酒盞見了底,踏着碎步就前去接過蕭望川手裡的器具,還欲再幫他滿上,卻被沈容青打住了。
“蠢貨。燕城上下多得是天衍宗的弟子,你要是想把事情鬧大先整一出仙門内讧我也不攔着你。”萬晏甯呵呵一笑。
原來是這般。
燕城不光是千年前土龍宗的大本營,同時也是千年後天衍宗的領土,在别人的地盤鬧事,若是确切的發現有魔門的痕迹倒還說的過去,若是沒有,那就是赤裸裸地挑釁了。大戰在即,兩宗交惡,隻會禍患無窮。
蕭望川在心裡認下了自己先前言語間的魯莽。
真是的,早先在青雲門沒問清楚就來了這沒頭沒尾的燕城,這會又鬧了這麼一出。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他一面哀歎自己一去不返的聰明才智,一面打定此後定要離這一夥兒的狐朋狗友遠一些。
但到底也隻是停留在心裡想想。
“诶诶,萬晏甯?萬眠宵?”蕭望川賊似的湊上去。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天天叫你姑奶奶的,聽的我耳刮子疼。”萬晏甯聞聲啧了兩聲。
“這去青樓有沒有什麼講究?”
“這兒你可算問對人了!”說到這萬晏甯便有了興趣,一下子直起了身,招呼蕭望川湊得再近些。
“要說多的也沒有,主打就是一個帶夠銀子,光是這一條尋常的妓院都可暢行無阻了,隻是能住在這燕城的哪個不是有權有勢的富貴之人?這不尋常的妓院啊,就圖個‘雅’字,有錢不夠,還得人姑娘看你對眼。來客容貌不可過于粗鄙,還得有些才氣,能哄得姑娘開心……”
“停停停!打住打住!我花銀子去看姑娘怎的還得我哄她開心?不知道還以為我才是青樓的。”蕭望川隻覺得聽的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哪有如此麻煩的。
“你懂個什麼勁兒!這叫風雅,風雅懂不懂?不過話說回來……”萬晏甯斷了斷,順眼掃了眼蕭望川,沒忍住一下笑出聲來:“你這穿花戴綠的,大有和姑娘賽美的架勢,不如我去後廚給你現扯兩根雞毛插上,再取個花名‘孔雀’打包送進去得了,也算是給你尋個好去處,下半輩子衣食無憂了。”
“别了!這好福氣還是留給您吧!我這朵嬌花怕是舉天下之财寶都無人能采起。”
知曉這燕城最是富貴寶地,下山前蕭望川又從衣櫥裡取了件青碧色平褶藤紋天香琵琶袖圓領袍打底,外頭還要罩件銅綠色金絲滾邊暗花軟緞衫作襯,項上戴東陵玉金黃璎珞鎖,腰間懸朱櫻流蘇月牙白珍珠鍊,不飾發冠,半束半散,脫于禮法之外。
如此浮誇扮相,與其說是去青樓作嫖,不若說是别家門店派來砸場子搶生意的。
“臭屁。”萬晏甯白他一眼,隻盼着最好能有個瞎了眼的嫖客喝多了酒将他擄去。唔,如此想想,倒是十分,不,百分的刺激!下回定要找找有無類似題材的畫本好叫她過過眼瘾。
“哈哈哈!萬大妹子,今個兒怎麼有空上我這燕城來了!”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門外先是傳來了一陣爽朗的笑聲。不久,就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大踏着步子邁了進來。
萬晏甯起身去院門前迎他,剛打一照面,就被來人虛扶住,左右上下各打量了一遍。
“好好!又結實了不少。”前人爽聲一笑,想來是非常滿意。
“伯賢兄也不遑多讓啊!多年未見,風姿依舊!”萬晏甯也是面上帶笑,任由這大燕将軍拍打她的肩膀,熱切的很。
“呦!這還有倆小子!”前廳也無人通報,裘伯賢這會才發現院裡還有另兩人,哦,還有條埋頭苦吃的狐狸。
“将軍好,在下沈容青,久仰。”
“将軍好,在下青雲門蕭望川。”
他倆先後作了自我介紹。
“好好!大大方方的,都是好小子!”裘伯賢仰頭大笑,露出一口白牙,沖着蕭沈二人豎了個大拇指。
“玉兒也來啦!”萬晏甯蹲下身,看着随裘伯賢一道來的小姑娘,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
裘玉卻是往父親身後一鑽,讷讷地喊了聲:“姐姐好。”
“呀,不記得我啦!你抓周宴上姐姐還抱過你哩!”萬晏甯打趣道:“一轉眼兒都長這麼大了,玉人作的似的。小時候還扯着姐姐的袖子不肯放,如今倒是生分了。”
她不死心,就這麼蹲着同半大的女娃幹瞪眼,小姑娘拗不過她,又往父親身後靠了靠,不叫她看見一點。
“唉。”萬晏甯隻好無奈起身,對着她的“藏身之處”吐了吐舌頭。
“小姑娘嘛,害羞,她性子随了夫人,不大喜歡見人。”裘伯賢出來打了圓場。
“知道知道。”萬晏甯滿不在意地甩甩手,問道:“夫人呢?怎麼沒來?莫不是身子出了問題?”
“害,甭說了!這不是前段日子惹她窩火了,正巧陛下忌憚我手裡那點兵權,找了個由頭叫我來這燕城過兩天安生日子,我這不也借此避避風頭嘛!”裘伯賢尴尬撓頭,樂呵呵地笑着。
“有沒有點骨氣?自己的夫人氣着不去哄,就這麼灑脫跑了?沒出息的東西,是我早給你休了。”說罷便是一掌打上他的胸膛。
“這掌全當是替夫人打的了。燕皇叫你來這潇灑你辭不了,得空怎麼着也該寄點書信飾品回去,窩火事小,心寒事大啊!”
裘伯賢揉着發疼的胸口,覺得此言有理,點頭應和道:“我還真沒想到這茬,還是萬大妹子周到。晏甯啊,你這勁道輕了不少,怕不是練功懈怠了。”
“給你點好臉色就燦爛,不讨一頓打不開心是吧,來來來,過兩招!”萬晏甯拉起袖口就要和裘伯賢打到一塊去。
“正有此意!”裘伯賢也是爽快地應下。
和凡人打架自然不能用上術法,萬晏甯封了自己的靈脈,隻取長刀一柄,隻拼最基礎的武藝。
“破軍,召來!”她朗聲喊道。
裘伯賢隻看了一眼,贊說:“好刀!”而後不甘示弱地也從刀兵架上取了自己最趁手的長槍,擺出作戰氣勢。
“識貨!家父特尋北海玄鐵練制,最是當世之神兵,可謂削鐵如泥,你可别不留神葬身刀下了!”萬晏甯眼中精光一閃,瞬息間彈射斬刀而出。
裘伯賢閃身一躲,感慨道:“哎呀,身子骨老了,利索不來,死了也好喽!”
蕭望川站在一側,如此看着他們纏鬥,刀槍碰撞之聲不絕,于是朝着沈容青一勾眼,問道:“她同你性子這般不搭,天下姑娘如此之多,怎麼偏偏就相中她了?”
沈容青笑笑,沉默不語。
如何相中,此等問題他也不知從何作答。
當年蕭望川三十成丹,震驚仙門,來訪求見者絡繹不絕,全被清虛尊上以一己之力擋了回去。可獨漏了個萬晏甯,因着她不喜走正門。
誰能想到堂堂赤鬼堂少宗主竟會在深夜翻牆進了蕭望川所住之處。
蕭望川自來同沈容青交好,生活中也常受後者照料。隻是這修行之途的前百年他大都以閉關為主,萬晏甯十次尋來能有九次撲空,時日長了也能有預感估摸着他出關的時間。就等着同他比試一番。
在那計算誤差的幾日中,便是沈容青招待的她,時日長了,一來二去的便也熟絡了。
隻記得有一回蕭望川閉得格外地久,萬晏甯候得有些不耐,恰逢山下有燈會,便順手将沈容青一并擄了去與自己作陪。
沈容青素來不喜熱鬧,卻被她強着浸了一身的人間煙火。
那日山下的梨花開得正好,萬晏甯在小攤那買了壺梨花白。
不是什麼好酒,劣質酒精的兌水味兒。開始第一口難喝得她險些吐出來,不過硬着頭皮多喝上幾口倒又有了别樣的滋味。
于是她連哄帶騙地叫沈容青也喝了一口,給他嗆得不輕。
霜天微寒,他們在花樹下對飲。
“嘿,你在做些什麼?”瞧着沈容青正對着那梨花樹作祈福狀,假酒蒙頭的萬晏甯問道。
“願天下太平,願衆生安甯,願親眷康健,願仙途坦蕩。”
萬晏甯就這麼靜靜地看着他,如此反叫沈容青不好意思起來,于是問說:“萬小宗主沒有所求之事?”
“求誰?天麼?還是神?”她悶悶一笑,一下貼到沈容青面前,“我不信天,更不信神,我就是我的天,我隻信我自己。”
沈容青聞見她身上濃重的酒氣,知曉她是醉了,将她推開,誰知她竟發起了酒瘋,硬僵在這處,叫人拿她不得。
嘴裡念叨着:“天地不仁,神佛不義。不過假樣式的仁義,終信不得。容青,拜這天地作什?不如拜我。”
“胡鬧,回去罷。”沈容青無奈笑笑。
萬晏甯卻是一把抓住了他欲圖推開自己的手腕,說:“小正經,說不出口,我替你說。”
“願沈容青此生,所求皆如願,所行皆坦途,無災無恙,順遂無虞。”
說罷,便軟身癱倒在了前人懷中。
沈容青一下愣住,低低地看着她,不多時,才再吐出六字。
“吾亦如是思之。”
尋常百種花齊發,偏摘梨花與白人。
醒酒後的萬晏甯早已遺忘了那一場失意,唯餘沈容青一人被困在那夜花下不願離去。
蕭望川覺察到有人在拽拉他的衣擺,低頭看去才發現原來是适才躲在将軍身後的小姑娘。
他将她抱起,攏在懷中。
“怎麼啦小妹妹?”溫聲柔和。
裘玉伸出那肉乎乎的小胖手,似是想去碰他那長流蘇耳墜。前頭避着萬晏甯這麼緊,這回倒是不怕蕭望川了。
她嘴裡嘟囔着,口齒不清地說着:“漂亮哥哥,好看。”
這一聲直戳着了蕭望川的心窩子,他就這麼抱着她低下頭去,由着她去摸自己的耳墜。瞧着她如此不亦樂乎的樣子,忍不住問道:“喜歡漂亮哥哥嗎?”
“喜歡。”裘玉奶呼呼地答道,這更是叫蕭望川笑得燦爛。
許是覺察到自己的地位不保,嘬嘬也搖着尾巴來蹭他的足尖,蕭望川一低頭看它,就是一個翻身,露出肉肉的肚皮。
“什麼脾性都!”蕭望川笑罵道,旋即又将嘬嘬也放到了懷裡。孩子好動,跟着去揉它毛絨絨的臉皮。
“明日漂亮哥哥帶你上街市玩好不好。”
裘玉的臉上明顯泛出一線為難,支支吾吾地說:“爹爹…爹爹不叫我跟别人出去。”
乖孩子。蕭望川心裡贊道,卻也不強人所難,隻好幫她出了個主意:“那你一會去問問你爹,就問明天能不能和漂亮哥哥一塊出去玩。”
“嗯!”裘玉一口答應,而後迫不及待溜下地,準備去找裘伯賢。
這會那邊的比鬥也是結束了,蕭望川粗粗掃了眼,應當是萬晏甯赢了。
“老啦老啦!比不過你們這些年輕人嘞!”裘伯賢用巾帕揩着汗,感慨說。
這回輪到萬晏甯不滿了:“诶呦!伯賢兄,面相上老就這般說了?我還比你不知道大了幾輪呢!”
“嘿!你有理,怎麼着都是你有理!”裘伯賢說不過她,卻見自己的寶貝女兒沖自己奔來。
“怎麼啦寶貝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