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台的門開了,葉丹青走進來,在我身上披了一件羽絨服。
“不開心嗎?”她問。
“有點。”我按滅煙頭,扔在花盆裡。餘煙未盡,陽台還是充滿不合心境的藍莓味。
她哆嗦一下,緊了緊身上的衣服,說:“陽台上這麼冷啊。”
我過意不去,說:“你去忙吧,我沒事。”
“忙完了,來陪你。”
“不用了,這裡太冷,你快進去吧。”
我好像很沒良心,居然都沒對她說聲謝謝,就要趕走她。小鏟子在窗戶上剜下一牙雪霜,“吱”的一聲,脊背生涼。
她沒說話也沒動,也不像在等我開口,隻是單純陪着我,不讓我孤單地面對世界。我對她很感激,今晚她不知原委依然選擇幫我,然而我此刻竟然想着,如果她也讨厭我就好了。
這樣我可以驚天動地哭一場,可以歇斯底裡砸東西,可以用刀在身上劃口子,做一切毀滅自己的事,徹底和世界決裂。但她在這裡,讓我對自己的厭惡有些猶豫。
片刻後,我覺得應該說些什麼,至少把今晚的來龍去脈解釋一下。于是幹巴巴地說:“那個人是我初中同學。”
葉丹青像隻安在轉盤上小人偶,偏過身子,認真聽着。
我對她講了我和劉一水之間以怨報怨的事。從世俗的眼光看,我的确是個不太讨喜的人。學生時代沒什麼合拍的朋友,也不愛說話,在别人眼裡是奇恥大辱。
那幾年我經常幻想自己是小說人物,可以生可以死,人生在百十頁之間輾轉騰挪,總會迎來一個或好或壞的明朗結局。不像現實生活,鈍刀子割肉,溫水煮青蛙,一切都混沌得像盤古開天地前的大雞蛋。
外婆外公給校長和劉一水賠笑的時候,我心裡憋着一團火,可我的怒火沒有人在乎,即便發洩出來,也不過是打火機噴出的一吹即滅的火苗。
回家後外婆問我為什麼和同學處不好關系?她一直以為我很受歡迎,像我媽當年一樣。我回答得挺似是而非,但也沒打算瞞他們。
她聽完我的話,說,就這麼點小事?你要真不服,就在學習上超過他。
我說這根本不是一回事,成績解決不了一切。外婆有火氣,說不想被欺負就要變強,變得比所有人都強,看誰還敢欺負你!這是她的叢林法則。
外公插話,要和同學搞好關系,人家為什麼讨厭你,不讨厭别人?要麼是你學習差,要麼是你性格差。
他們要我帶着禮物給劉一水賠不是。我說那不可能,除非你打死我。
外婆真的打了我。她站起來給了我一巴掌,我甚至來不及反應。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我。小時候都是我媽揍我,外婆是護着我的人,但那一次,她居然動手打我了。”
我歎了口氣。他們不覺得打人有什麼,我媽姐弟三個從小挨揍,我和霍展旗也是,早習慣了,隻是我沒想到外婆會打我。
我吸吸鼻子,把說話時飄出的白霧又吸了回去,鼻子被陽台的冷空氣刺得敏感多情,險些勾出眼淚。
“那個時候我覺得全世界都讨厭我,我躲回房間哭得昏天黑地,下定決心再也不理外婆。那段時間她忙着念佛堂的事,也顧不上我,我一度以為她真的不要我了。
“過了好多天她才發現我對她冷冰冰的,終于來安撫我,陪我去草原騎馬,又帶我吃她最讨厭的漢堡,還笑話我小心眼。我們……就算和好了吧,她覺得和好了,可我心裡無法釋懷。也許我真的小心眼吧,一直記到現在。”
“沒有……”葉丹青說。
“那幾年我想不明白,如果沒有人喜歡我認可我,我活着還有意義嗎?”我擡頭望着上面幾個窗格,那裡凍着一層很有幾何美的冰花,隐隐透過對面樓棟的燈光。
“現在想明白了嗎?”葉丹青問。
我苦笑:“讨别人喜歡是最沒意思的事了。隻不過在學校那個環境,大家把這些事看得太重了。”
然而那些經曆帶來的挫敗感,還是像塊烙印,在身上留下了醜陋的痕迹。
外婆不理解我為什麼要離開老家,她隻當我是小孩心性,叛逆期延得太長。我想她是在癱瘓之後才慢慢明白的,所以某天她打電話給我,講到最後,輕輕歎息一聲,說當年實在不該打你。
隻是那句話來得太晚了,無論充滿多少歉意,終究無法撫平已經留下的傷疤。我已經歪歪扭扭地長大了,再想抻直,是不可能的。
葉丹青聽了我的話怔怔出神,我對她說:“對不起。”
她問:“為什麼對不起?”
我說:“我想到,或許你比我感受更深。我這麼說,你會難過。”
至少我還有家人在身邊。劉一水的事發生後,霍展旗叫了幾個哥們兒,把他堵在放學路上胖揍了一頓。而葉丹青,她孤立無援,一無所有。
她低下頭看看自己凍得發僵的手指,說:“我跟你選擇不同,你甯折不彎,我努力讨好,希望他們接納我。你羨慕的很多本領,都是因為這個才學的。所以古楠和古靈罵我谄媚,罵我裝清高,他們沒有說錯,我的确如此。”
“不是的。”我說,“他們沒資格評價你。”
葉丹青努努嘴角,“那隻是自我安慰,事實上任何人都可以評價你,一張嘴的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