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之前,有半個月的狂雲亂雪,天剛亮樓下就響起嘩嘩的鏟雪聲,行道樹被勾出白邊,枯枝上蹲着幾隻老麻雀,像樹結了疙瘩。
天氣有點冷,我和葉丹青不常出門,隻有麻将館還是去,赢幾個錢回來加餐。我問葉丹青,年夜飯要在外公家吃,她想不想一起去。她正在看陳思給她的财報,好久才說:“可以啊。”
葉丹青不在的半年,布蘭森的營收有所下滑,畢竟她的個人形象和品牌捆綁得太緊,除去最頂尖的那一小撮客戶,很多人是沖着她才關注布蘭森的。
我看到她微信上收到了大段的消息,不知道是不是又和陳思意見不合。她打字時嘴巴抿得要粘在一起,嚴肅至極叫我不敢打攪。
越臨近過年,我心裡越惴惴不安。我有種預感,過完年,葉丹青就會離開這裡,她的假期要結束了。
這種感覺在她頻繁的工作會議中愈演愈烈,令我日複一日感到惶恐。我甚至開始自私地祈禱布蘭森不讓她複職,而是給她一個無限的假期。
距離過年還有兩周不到,我向霍展旗借了車,帶葉丹青去周邊小城轉轉。那些城市比查幹巴林更小,隻有七八條路,房子不超過六層,都是上世紀建的,仍然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小城依山,但山不高,走勢也緩,隻是山上雪厚,大片大片的白像滾筒沾着油漆刷過。灰色的公路夾在雪原之間,盡頭連到了蔚藍的天空上。路面上飄着一股股雪粒,丢了魂兒似的總曲曲折折跟着車跑一陣,被太陽照得光輝燦爛。
導航更新不及時,我們走錯了幾條路,偶然發現一個滑冰場,租了兩雙冰鞋玩了一下午,天黑才開車返回。
兩側的低山和黑夜融為一體,葉丹青坐在副駕駛上替我看路,偶爾翻翻白天拍的照片。天氣太冷,零下三十幾度,手機拿出來幾秒鐘電就掉光了,沒拍到幾張滿意的。
除夕當天,我們起早去農貿市場買了不少吃的帶去外公家。我們決定一起做幾道菜,幫霍展旗分分憂。每年都是他掌勺,然而他除了燒烤,其他做得真不怎麼樣。
小舅一家從不在外公家過年,大姨和霍鬼子雖然有時也說教,但尚在接受範圍。今年沒什麼外地的煩人親戚,氣氛自然不熱鬧,勝在舒适清淨。
外公又不認識葉丹青了,說了好多遍,他才記住這是我朋友,不是親戚家的孩子。
除了那一次,外公就算再糊塗也沒提起過琪琪格,他又将那段記憶封存,不知塞進他城堡的哪個角落,永無天日。
葉丹青的廚藝激起了全家人由衷的贊歎,霍展旗和我一樣,完全淪為了切墩和洗菜工,隻剩驚訝的份。
老家這邊吃年夜飯早,天還沒黑,桌子已經擺上了。霍鬼子吃飯前要先喝一口酒,用以開胃。不過這口酒還有别的用途——
“我提一個啊。”
霍鬼子發表了一下新年感想,以前他在廠裡工作,逢年過節的晚會都是主持人,套話一籮筐,令我适時地想起了路易。
說完他坐下開吃,對葉丹青做的飯贊不絕口,贊揚之餘,又是一頓查戶口式提問,竟還想撮合她和霍展旗。最後問得霍展旗都不好意思了,不停用手肘碰他。
吃完飯剛好天黑,霍展旗心癢癢,一定要打幾圈麻将,拉着我和葉丹青,還有他親愛的老父親湊了一桌。
小時候都是外公帶頭打,如今他的牌技随着理智掉光了,卻還認得牌,拎起霍鬼子一粒麻将,興奮地大叫:“幺雞!”氣得霍鬼子直叫,這把胡不了就賴他。
霍鬼子的技術比霍展旗強了不少,我們各有輸赢,大家都沒賺到多少錢。霍展旗怒火沖天,非要鹹魚翻身,但我一看表,快十二點了,趕緊拉着葉丹青告辭。
鞭炮已經響過幾輪,葉丹青沒像往常那樣害怕,卻依然明顯地抖了幾下。我們坐上出租車時,幾隻竄天猴屁股點了火在天上飛。我伸手握住她,她的臉色在煙花掩映下有些蒼白。
到家後她才慢慢放松下來,我們躲進棉被,軟化了外面種種雜音。我抱着她,像抱着一團柔柔的棉花。我們的嘴唇輕輕挨在一起,像兩根水草随波摩擦纏繞。
陰曆和陽曆都過了,新年暢通無阻地到來。
年初一我去給外婆燒紙。這一片老人多,所以路邊專門設置了一個焚燒爐,供大家思念親人。
每年我都會寫一封信給外婆,跟紙一起燒掉。今年也不例外,隻是信寫得不太順,不知從何落筆,開頭寫了三四次,最後還是用了第一版。
我想告訴外婆,我過得很好,無需擔心,我會幫她查清真相,至少幫她打聽到琪琪格的下落,還告訴了她我和葉丹青的事。
要是她活着,我還真不敢瞎說,但在信裡,我就肆無忌憚起來。離我死掉多少還有點距離,到時候再被她耳提面命好了。
天黑之後,我帶着信和一沓黃紙站在焚燒爐前。已經有不少人燒完了,空氣中彌漫着濃濃的焦味,爐子裡飄着幾粒火星。
葉丹青幫我點燃,火舌沿着紙的邊緣舔,我們的臉上倒映着火焰閃動的亮光。我把紙扔進爐子,眼睛過了一會才适應周圍的黑暗,就着附近商店招牌上昏暗的燈光,看清爐子裡逐漸熄滅的火焰,我的信也随之一點點化為烏有。
幾苗火星乘着上升的氣流飛起來,我倆仰頭望着。
我問葉丹青,不給父母寫點什麼嗎?她凝視着空中的亮點,說,太久沒見了,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要怎樣說。我說沒關系,天上的人會看到,他們能看到人間的一切。
那幾點燃燒的星光很快冷卻,又來了一批人,焦味更盛,我被嗆得流淚。回到家,兩人的衣服上都是那種氣味,隻好挂到陽台去。
等我關好陽台門,葉丹青說想跟我談談。我知道我害怕的那件事來了。
她開門見山,說年後就要走。我問,回上海嗎?她搖搖頭,說先去一趟倫敦,再去一趟紐約,如果順利的話,最後回上海。我點點頭。她看着我,等我的下文,但我什麼也沒說。
終于,她開口問道:“你願意跟我一起去嗎?”
我大腦像是空的,回響着她的聲音,試圖分辨其中的意義。她要我和她走,但是以什麼身份呢?
“我不想給你壓力,這幾天你可以好好考慮一下。如果願意,我們年後馬上出發,先去給你辦簽證。”她用最溫柔的語調和我說。
我低下頭,心裡亂糟糟的,除了說我會考慮之外,什麼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