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窺視夢境的眼睛,我漂浮在天花闆上,牆面呈現出灰暗的顔色,地磚是白色方格,走廊很幹淨,有淡淡的消毒水味。
咨詢台沒有人,整條走廊空蕩蕩,沒有一點聲音。隻有那台電梯傳來運行的響聲,叮咚一聲,大門打開,從裡面走出一個年輕男人。
他熟門熟路走進一間房,随手關上了房門。我漂浮着從門縫裡擠了進去,縮在房頂。他擡頭看了我一眼。
病床上躺着一個瘦弱的女人,她身穿病号服,對男人的到來不聞不問,隻是專注地用袖子擦着一隻蘋果。
“媽,今天感覺怎麼樣?”男人問。
女人不說話,她的面容看不清楚。男人從她手中拿過蘋果,她不滿地喊了幾聲,注意力又轉移到被角,緊緊攥住不放,那雙手像老鷹的爪子。
“媽,那些事你真的想不起來了嗎?”男人拿起桌上的水果刀,開始削蘋果。
女人歪着頭看他,像在思考他是誰,一兩分鐘後她想通了,抓着被子的手也松開了。她接過男人遞來的蘋果,小孩一樣開心地笑起來,大口大口地啃下去。
“慢點……”男人拽了張紙擦去刀上殘留的果肉,然後起身,把刀放進了衣櫃裡。
女人很快吃完了蘋果,她吃東西不眨眼,連蘋果核都要塞進嘴裡。男人搶下來扔進垃圾桶,重新扯了張紙幫她擦嘴。
一切都妥當了,他坐下去,低聲說:“強哥……他已經成功逃跑了,他在等你。”
女人在聽到“強哥”這兩個字時有明顯的顫抖,一顆石子投進她呆滞的眼神裡,迸發出一片光彩。
她拉住男人的手,臉上的欣喜不言而喻。
“強哥,真的逃跑了?”
“真的。”
女人大笑起來,男人趕緊捂住她的嘴,示意她不要搞出這麼大動靜。女人眨了幾下眼睛,男人放開她,走到門口默默聆聽外面的動靜。
沒有人來,他又擡起頭看了我一眼,回到床邊。
“強哥逃跑了……強哥逃跑了……”女人喃喃自語,語調很歡快。
“這件事不可以告訴别人,”男人說,“不然他會有危險。”
女人趕緊閉上嘴巴,痙攣似的點頭。
“你有什麼話要和他說嗎?或者……有什麼東西要交給他嗎?”
女人聽了抱起胳膊,似乎很冷,臉上浮現出痛苦的神情。
“我……我……”
“你好好想想。”
女人用指節擰着太陽穴,期期艾艾地重複了一些連不成句子的東西,眼神迷茫無措,卻又想急切抓住什麼,像一個走丢的小孩被問到并不熟悉的家庭住址。
過了很久她都沒有出聲。男人歎了一口氣,在她胳膊上拍了兩下。他站起來看着我,露出今天到此為止的表情。
“你……讓他去取東西。”女人忽然張口了。
男人愣了片刻,回頭問道:“你說什麼?”
“讓他去取東西……就放在那裡,他知道的。”她的眼睛很細,此刻瞪得異常認真。
“什麼東西?在哪?”男人握住他的手。
“他不會忘的吧,你說他不會忘記吧……”
“到底是什麼東西?你放在哪了?”男人有些着急,但女人仍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如果他忘了……如果他忘了,你告訴他,去找、去找芙蓉!”
“什麼芙蓉?哪個芙蓉?她在哪?”男人移到了床上坐着,拍着女人的肩膀。
去找芙蓉。
是不是王芙蓉?我對她喊,但她聽不到我的話,她已然從回憶中抽離。
回憶是一灘硫酸,她在其中慢慢燒成焦黑的碎塊從我眼前消失。房間也漸漸融化,男人和女人的臉都成了一塊滴着血的肉疙瘩。
我很熱,在我大叫着從夢裡爬出來的時候,夕陽的餘韻正在床上翻湧。
我一身的汗,已分不出是夢中的冷汗還是曬了太陽的熱汗。房間在我眼前扭曲,周遭的一切都在蒸汽一樣的晚陽裡波動。
我知道為什麼我會對療養院和戴星野有熟悉的感覺了,因為我的确去過療養院。
卻不是在現實中,而是在網上。
大三的時候我做黑客曾接過一個單子,那人要求我替換一段醫院的實時監控錄像。為了萬無一失,我提前潛入監控系統,他所說的醫院就是康福荟療養院。而那段被我替換掉的監控錄像,如今在我的夢裡完整地重現了。
這絕非臆想出的谵語。
當年的單主也許就是戴星野,他想從已經瘋掉的母親嘴裡得到一些信息,所以用語言來刺激她。
但這一切他不想被人發現,所以找黑客替換錄像。卻沒想到,他找到的是我。隻不過當時的我什麼也不知道,那時距離外婆去上海還有兩年時間。
可惜的是,我早就把做黑客時的東西删幹淨了。那時我在香港的網吧,嗑着瓜子饒有興緻地看這一幕,本以為是家庭狗血劇,沒想到竟與我自己相關。
錄像裡的女人提到了芙蓉,一定是王芙蓉,她跟王芙蓉還有聯系!戴星野在很多年前就知道了王芙蓉的存在,他是不是已經找到了她?
喝掉一大瓶水後,心悸還是很厲害,一身力氣都丢在了夢裡。我晃晃蕩蕩站起來,給葉丹青打電話。
回鈴音好像永遠不會結束。我挂斷電話,飛快地穿衣服、擠進地鐵,往她的公司去了。
車廂像一堆鐵皮罐子,在隧道裡晃晃蕩蕩。周圍的說話聲在罐子裡悶得久了,變得潮濕,黏糊糊地鋪了開來,叫我還沒清醒的腦袋更加眩暈。
下了車,我逆着人流走向她公司的大樓。一波又一波的人往外走,我趁門衛不備,偷偷溜了進去。
我沒有在工作日來過布蘭森公司,前台的小姑娘攔下我,問我找誰。
“葉丹青。”我吞了吞口水,“我找葉丹青。”
“葉總?”前台很震驚,打量我一番。來找葉丹青的人應該不長我這樣,更不會直呼其名。
“請稍等。”她打了個電話,警惕地瞥了我一眼,回過頭去小聲說着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