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四射的朝陽經雪山爬上天空,“新的一天開始了”的感覺在此刻更為強烈。
木蘭人見慣了此等場景,整條街隻有我舉着手機拍照,但手機不能百分百記錄自然之美,修圖軟件的八百種濾鏡也修飾不出本真的震撼。
葉丹青耐心地等我拍照,她無言地盯着雪山,這片二十年前司空見慣的風景。
“想到小時候的事了嗎?”我删掉幾張不滿意的照片,朝她走去。
她的肩膀沉下去,說:“你知道嗎?我有一種重返人間的感覺。”
葉丹青,終于有了重新做回“葉丹青”的機會。
我們走到橋上去對岸吃早餐,就是葉丹青曾經說的那條,在她小學時修建、迫使她繞路的橋。
滔滔河水從橋下流過,織成細密的網狀紋理,河灘上有一隻小木屋,門口幾艘倒扣的黃色木船,一切都沐浴在甯靜之中。
學校門口有很多小吃攤,葉丹青小時候經常光顧。和大城市流水的餐廳不同,小地方的餐館一開幾十年,鄰裡街坊很照顧生意,清晨依然人滿為患。
葉丹青戴着口罩在人群中穿梭,我們買了幾份小吃,坐在學校後巷的馬路上大快朵頤。
“小學禁止吃東西,我和佳佳就坐在這裡吃,吃完再進去。”她一邊啃着童年最愛孜然燒餅一邊說。
“佳佳是誰?”
“小學同桌,放學我們經常一起回家,後來她搬走了,我忘了她搬到了哪。她媽媽和我媽媽是同事,我媽出事之後她還到我家來看過我。”
“你想從這入手?”
“對,黃阿姨當年和我媽媽的關系很好,應該知道一些内幕。”
“你們還有聯系嗎?”
葉丹青搖搖頭:“去英國之後我跟所有人都斷了聯系。不過,有一個人應該知道她的情況。”
“誰?”
“小學班主任王老師。我和你說過吧,爸媽去世之後有一段時間我一直住在老師家,後來才去的孤兒院。”
“她還住原來的地方嗎?”
“不确定,下午去看看。估計她已經退休了,如果搬走了,打聽打聽就能知道。”
身後的學校打了上課鈴,操場上的喧鬧一哄而散。工作日的木蘭很安靜,陽光在水裡粼粼閃動。葉丹青的母親周丹曾經工作的公司,現在已經成了一家面包店。
二樓廢棄了,窗戶破爛不堪。當初媽媽就坐在窗邊工作,有時候葉丹青放學會來找她,站在樓下朝她揮手。媽媽經常低頭寫東西,要揮好久她才會擡起頭沖葉丹青會心一笑。
看到它舊貌換新顔時,我發覺葉丹青很緊張。不同于她在國外和上海的緊張,面對敵人會剛強、會興奮,但面對一個真實且陌生的自己,在惆怅之餘還有不易察覺的抗拒。
拜訪王老師的時候,我們手裡提着水果、點心和禮物——一條布蘭森的項鍊,隻有一顆精緻的小鑽,低調優雅,是葉丹青特意為老師選的款式。
小區是學校家屬樓,葉丹青住在這裡的幾個月,因為滿城風雨的爆炸案而擠滿媒體和好事者。她的天真和浪漫因而被早早扼殺,此處就是它們的刑場。當年怯懦的小女孩如今故地重遊,像一位将軍在憑吊舊日的傷痕。
“如果不太方便,我就不上去了。”我對她說。說不定她希望和老師單獨聊聊。
“沒什麼不方便。”她按響了門鈴。
我騰出一隻手,輕輕握住她,她的手心很涼,沾着一層薄薄的汗。
嘟嘟嘟,一個女人失真的聲音問我們是誰。
“王老師,”葉丹青做了個深呼吸,“您還記得我嗎?我是小青。”
那邊空了幾秒,王老師才驚訝地說:“小青?葉丹青?你真是小青嗎?你回來了?快上來!”
單元門應聲而開,樓道裡充滿灰塵味。王老師住四樓,房門已為我們打開,一個矮矮的老太太笑容滿面地站在門口。
“小青!真的是你!你不是在上海嗎?”王老師接過我們手裡的東西,“來就來還帶這麼多東西。”
王老師家有些冷,客廳開着電暖爐,窗外是學校操場,聽着體育老師的哨聲,人都年輕了幾歲。
“老師,這是我好朋友方檸。”葉丹青介紹。
我恭恭敬敬地對老師點頭。王老師就像每個學校都有的名師,既嚴厲教得又好,學生對她又愛又怕。
我這人見了老師就如老鼠見到貓,更别說是經驗豐富的老貓。所以從進門起,我就乖乖站在葉丹青身後,雙手交握在身前,俨然一個小跟班。
王老師拉住葉丹青,端詳她的臉:“唉呀小青真是長大了,比小時候更漂亮了,那時候你就是班裡最漂亮的小姑娘。你多少年沒回來了?”
“二十年。”
“二十年……你們畢業都二十多年了,唉呀,時間過得真快。怎麼不說回來看看我們?我可一直關心着你呢!”
葉丹青微微笑了一下:“工作太忙了,沒抽出時間。”
“别搞得那麼累,該休息還是要休息。”
王老師讓我們坐在沙發上,給我們倒了兩杯茶水,又抓了一大盤瓜子花生。
總算能給自己找個差事,我趕緊剝了一個花生。葉丹青抓了一粒瓜子,也不吃,就在手裡捏着。
“這次回來是工作嗎?”王老師問。
“不是,我辭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