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漸黯然的天色又令我感到恐懼,我抱着雙腿縮在椅子上,身子輕輕地顫抖。桌上的煙灰缸堆滿煙屁股,散發着難聞的氣味。
珊迪跑進來蹲在杜國良身邊,他摸着它的頭,說:“老瘋子這下慘喽。最愛的孫子死了,哈哈。活該啊,也不看看他孫子那死德行,當個寶一樣。”
他口中的“老峰子”原來是古峰。
杜靈犀低頭打遊戲,好像早就習慣了。看我尴尬,她悄悄說:“他就那樣,你不用聽他廢話。”
“嘿嘿,老峰子會不會被氣死?你說呢汪汪?”杜國良揪揪珊迪的耳朵,“他們家現在是喪上加喪,得忙活一陣呢。古大狗啊古大狗,你也有今天。”
“喪上加喪?”我脫口問道。
天黑了,杜國良的臉映在窗戶上,褶子裡都藏着譏笑:“他女兒也死了。”
“古時雨嗎?!”
“怎麼可能!”杜靈犀把我按回座位上。
“是他的另一個女兒。”杜國良陰陰地笑起來,“紅霞。”
我怔怔地盯着他的影子,一股熱淚突然間沾濕了眼眶。
“古峰爺爺還有一個女兒,”杜靈犀給我解釋,“是以前撿來的,聽說是個傻子,一直住在療養院。”
我驚詫地看着她,她依然在打遊戲,毫無察覺。
原來他們什麼都知道。
曾經,我就是從這裡開始不停地調查,兜兜轉轉地知道了所有真相,可原來答案一直就在原地,這麼輕易地從杜靈犀的嘴裡說了出來。
“她死了?”我聲音很輕,像是害怕驚擾到她的死亡。
“被古時雲逼跳樓了。”杜國良笑着說。
就在古楠落水的當天,戴琳死在了療養院。事情的起因也很簡單,王芙蓉死了,這個消息還是杜國良透露給古峰的。
古峰在老家已經沒有什麼親戚,即便有他也不想認。杜國良還有些親人生活在松台,不知他們怎麼聽到了王芙蓉食物中毒去世的消息,告訴了杜國良。杜國良給古峰打了個電話,親自告訴他這個“不幸的消息”。
這些都是杜國良的原話,他以一種非常暢快的表情講出來,像是給杜靈犀和我講故事,又像對一個不存在的人炫耀。
“老峰子當時就不說話了,哈哈哈哈,可惜看不着他那張臭臉。”他在玻璃上的影子笑得十分猙獰,“我敢說他早就忘了王芙蓉了。”
第二天,古峰便派人去了八溝鎮。古時雲是搞醫藥的,一了解便知王芙蓉死得蹊跷。他給了王芙蓉的家人一大筆錢,把她的遺物全都拿了回來,但沒有任何發現。
古時雲一氣之下去了療養院,逼問戴琳到底藏了什麼東西,戴琳被他一刺激,從樓上跳了下去。
我記得那是頂樓。
“老峰子哪想得到,他一直找的東西就在他老情人那。哎呀老峰子,你以前看不上人家,現在還不是栽人家手裡了?”
“他在找什麼?”我極力掩飾住哽咽,讓他說下去。
有人捧場他很高興,接着說:“我也不知道,但肯定是老峰子的把柄。紅霞當年還來求過我,讓我幫她。可惜我也幫不了,這路啊,都是自己走的。”
紅霞是杜老三從我外婆那裡親手搶來的孩子,他目睹了她怎麼長大,也明白她的苦衷,卻仍然不肯幫她。
如果他知道紅霞手裡的錄像帶,記錄了古峰把燭台賣給布蘭森的過程,而那隻燭台一旦被發現是盜來的文物,也有他杜老三的一份,他還笑得出來嗎?
“她真可憐。”我輕聲說。
杜國良反應了一會才明白我說的是誰:“你說紅霞,她是可憐,爹不疼娘不愛,還瘋瘋癫癫。但這就是她的命,這就是她的命……”
“爺爺,你就别再講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好不好?我都聽膩了。”杜靈犀頭也沒擡。
杜國良沒說話,他收起笑容,望着漆黑的花園。夜越黑,那張臉在玻璃上映射得越明顯,不再是和藹可親的老人,而是刀口舔血的亡命徒,在欣賞自己的戰利品。
“為什麼是命?”我喃喃自語。
“嗯?”杜國良沒聽清我說什麼,也不在意。我的眼前積滿淚水,模糊了他的影子。
我摸着煙灰缸鋸齒狀的邊緣,指甲因為用力而疼痛。把它砸在杜國良的腦袋上,他必死無疑。
他會倒在血泊裡,一聲哀嚎也發不出來就死掉,卻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事才遭到如此懲罰,這也将是他的命。
杜靈犀依然打遊戲,杜國良又開始哼二人轉,襯得屋裡更加寂靜,窗外的夜幕仍在降臨。
我放下煙灰缸,趁眼淚流下前說了一聲“我回房間了”,就離開了餐桌。
杜靈犀對杜國良說:“你看你總說這些死啊死啊的,人家心情都不好了。”
回到卧室,我才小聲哭起來。為一個我素未謀面的姨媽,也為了外婆。她苦苦尋找的女兒最後竟落得這樣的下場,她知道了該多麼心痛。
頹唐地坐在窗台上抱着膝蓋,我覺得自己好像不認識這個世界了,它趁我不注意的時候移花接木換上了另一套邏輯。
孤獨又壓下來,以前有葉丹青與我一同分擔它的重量,現在她不在我身邊,我隻好獨自承受。原來我還是一樣,與第一次到這裡時并沒有什麼分别。
杜靈犀敲敲我的門,問我還好吧。我的手指在煙灰缸裡沾了黑色煙灰,聞起來有火燒過的臭味。我洗洗手為她開門,她要我下去吃飯。
晚飯很豐盛,三個人享用五菜一湯。杜國良又恢複成一個有親和力的老人家,與我們暢談童年趣事,和年輕時的創業見聞。
然而和藹與善良隻是他的假面,就像刀鞘上的裝飾品,再好看,刀拔出來也會殺人。
晚上,等我們都歇息,杜威夫婦才從外面回來。進門後杜國良也從房間出去,三人在客廳交談。我悄悄打開門,聽他們說話。
古峰和古時雲一口咬定葉丹青把古楠推下了水,他們三番五次找警察,希望盡快走程序,沒有别的要求,隻求葉丹青死刑。
杜威又說,警察仍然沒有找到任何證據,那天的大雨把甲闆上的一切痕迹都沖了個幹淨,所以對葉丹青還是有利的,隻是他們開公司的計劃要擱置一段時間了。
我關上門縮回窗台,像一灘融化的泥巴。由于久未休息,我被沉重的睡意生拉硬拽堕入夢鄉。夢中巨浪翻滾,海上的暴風雨無法止息,我在遊輪上随波逐流,好像随時都會掉下去。
我記得自己流了很多汗,鬓角濕漉漉,難受極了,卻一直醒不過來。直到杜靈犀突然闖進來,把我從夢中的船上解救出來。
“你怎麼睡窗台?”她推推我的身子,狠狠地搖醒我,“快醒醒啊方檸,葉子姐被釋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