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早上,我和艾瑪坐在泰晤士河邊。她的頭發恢複了原本的棕金色,一雙灰眼睛充滿哀傷。
這是我到倫敦的第二天。從艾瑪聯系我到現在,算上辦簽證和其他雜七雜八的事,前前後後跑了一個月。
艾瑪為我在大英博物館附近找了個住處,本打算讓她的一個中國留學生朋友做向導,帶我玩一玩,可我沒有心情,婉拒了她的好意,隻想快點拿到葉丹青的骨灰。
我們盯着波光粼粼的河面,今天是罕見的晴天,與那年我來時相比,今年的天氣着實暖了不少。
“米拉把她所有的财産都留給你了。”艾瑪對我說。
她所有的财産?成堆的錢嗎?各地的房産嗎?這些是她努力了一輩子賺來的,可是人死了,什麼都帶不走。
“我可以不要嗎?”我說。
艾瑪提醒我:“那可是很大一筆錢。”
“我知道,我不想要。”
“好吧,她在遺囑裡寫了,如果你不要的話,她将把财産都捐給兒童慈善機構。”
我點點頭說好。
“但她另開了一個賬戶,是給你的。她說應該在你能接受的範圍,讓你一定要收下。”
我苦笑。葉丹青是鐵了心要給我點什麼,裡面是她的愧疚、她的歉意還有她的感謝。
艾瑪給我看了葉丹青的遺囑,她的字相當遒勁潇灑,切斷了所有後路,也看不出任何後悔。這是她早就為自己寫好的結局。
“她的東西和骨灰我沒有動,下午帶你去拿。”艾瑪安慰似的看着我,“那部分遺産轉移到你那還需要點時間,這幾天我們可能得多跑跑銀行了。”
我木然地點頭。
“你們是很好的朋友,對吧?”
“她是我的愛人。”
“哦……”艾瑪心痛地皺起眉,“我真的很抱歉。”
“你可以告訴我,她回來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嗎?為什麼會有槍?她怎麼自殺的?告訴我好不好?求求你了!每一句話、每一個細節都告訴我。”
她受不了我哀求的目光,說:“别這樣,檸,我會告訴你的。米拉她……我們一家對她有太多虧欠。我以前根本不知道她的事,我實在太抱歉了……”
我搖搖頭說:“這跟你沒關系。”
艾瑪告訴我,她和父母因為這件事吵了很多次。因為葉丹青一系列做法,布蘭森夫婦本來打算把她的骨灰随便埋到哪個墓園去,是艾瑪始終堅持,最終才把我叫來了。
葉丹青的确是從我家離開後就回到了英國,艾瑪去機場接她,看到她坐在輪椅上、戴着厚厚的圍巾和帽子,狀态倒是不錯,沒有什麼被病痛折磨的痕迹。
“嗨,艾瑪。”葉丹青不冷不熱地打了聲招呼。
“米拉,到底怎麼回事?你為什麼……為什麼會坐輪椅?”
“說來話長,你不用擔心。”
“會恢複嗎?是暫時的對不對?”
葉丹青歪頭看她:“可能這輩子都擺脫不了了。不過這輩子很短,沒什麼關系。”
艾瑪覺得米拉變了,以前無論如何她對自己還是很溫柔,現在似乎把她和别人一視同仁了。
她們回到家,去見維克托。維克托在禅房打坐,平時不管誰有事找他,都要等維克托念完經再說,不可以打擾他。
那天葉丹青卻直接在門口大喊:“維克托,别念你那狗屁經書了,佛祖聽了會反胃。你不是想要我的腎嗎?這就是你的态度?”
艾瑪大驚失色,問她:“什麼腎?”
葉丹青笑了笑:“看啊,你的女兒還不知道,你收養我就是為了要我的腎。”
維克托氣勢洶洶地拉開禅房的門,目露寒光。
“你在大呼小叫什麼?”
“我親愛的養父,我說得夠清楚了,你既然沒聽清我就再重複一遍……”
“夠了。”維克托看了一眼艾瑪,讓她先上樓去。
艾瑪跑上樓假裝關門,其實躲在樓梯上聽他們的談話。
葉丹青剛才那番話令她驚恐,從她記事起,米拉就在她們家了,所以艾瑪并不覺得她是外來的。
米拉和奧利維亞一樣,都是她的姐姐。盡管米拉與父母戰争不斷,艾瑪卻一直沒想過她為什麼會被收養。
現在的米拉讓她感到困惑,她變得粗魯、口無遮攔,要知道以前的米拉彬彬有禮,從來不說髒話。難道她說的是真的?父母真的是為了要她的腎才……
“你終于回來了。”艾瑪聽到維克托說。
“怎麼了?是要跟我說你勝利了?”
“我們是一個家庭。”維克托忽然說了這麼一句話。
葉丹青大笑起來:“家庭?去他媽的家庭維克托,這會開始談感情了?不談交易了?”
“隻要你肯給珍妮一顆腎,一顆就夠……”
“當然!不然你還想要兩顆嗎?像我媽媽一樣?”
艾瑪握緊樓梯扶手,米拉的媽媽?和她們家也有關系?
維克托沒理會葉丹青的咄咄逼人,接着說:“隻要你肯給珍妮一顆腎,我可以請人一直照顧你。現在你……隻靠自己恐怕很難吧,你的朋友也不可能一直照顧你。”
“别講那些廢話了維克托,我并沒有說我要給詹妮弗捐腎。”
“米拉你認真想想,你沒有什麼選擇權,你動不了了。”
“看起來你很滿意這個結果。”
“這不是我造成的,米拉,别什麼都怨到我頭上。”
“當然了,你這麼清白。”
葉丹青自己轉着輪椅走了。艾瑪趕緊躲到樓上,進了詹妮弗的房間。詹妮弗不喜歡住院,所以從那裡回來了。她已經開始透析,醫生每周來四次。
“媽媽。”艾瑪輕手輕腳地走進去。詹妮弗躺在床上,臉色和床單一樣蒼白。
“艾米,怎麼了?你的臉色怎麼那麼差?”
艾瑪坐在床邊握住母親的手,思考了半天才決定說出來。
“你們為什麼要收養米拉?”
詹妮弗蹙着眉,說:“米拉她……很可憐。你今天怎麼想起來問這個了?”
艾瑪搓搓母親枯樹般的手,低下頭問:“你們是不是因為她的腎才收養她的?”
“艾米!是誰告訴你的?”
詹妮弗并非震驚,而是一副果然紙包不住火的表情。
“我聽到米拉和爸爸說的。”
“米拉回來了?”
“是的,我早上去機場接她回來的。”
詹妮弗沉思了片刻,說:“能不能帶她來見我?”
離開母親的房間,艾瑪内心還在掙紮,如果米拉願意給母親一顆腎,母親就能得救,而米拉也不會有什麼損失,還能得到照顧。
她居然覺得這是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艾瑪趕緊把這個念頭趕出腦海,這對米拉來說不公平。她那麼抵觸,一定不願意。
吃過午飯,艾瑪去葉丹青的房間找她,聽到裡面傳來乒乒乓乓的響聲。她敲敲門,葉丹青說稍等一下。等了半天門也沒有開,反而又是一陣響聲,好像什麼東西被撞倒了。
艾瑪趕緊打開門,看到葉丹青在地上趴在。她連忙将她扶起來,問她在做什麼。
“上廁所而已,不用緊張。”葉丹青無所謂地說。
“我可以幫你,有需要你就叫我。”
“不用,我自己能行。找我什麼事?”
“媽媽想見你。你……你同意嗎?”
“同意。”
艾瑪推着葉丹青上樓,她切實地感到這個姐姐變了。
“嗨,詹妮弗,你還好嗎?”葉丹青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坐在床上的人。
“米拉,你能回來我真高興。”
葉丹青冷笑:“你當然高興了,你的腎回來了,你得救了!”
“哦米拉求求你……”艾瑪覺得米拉的話很刺耳,她心中泛起酸澀。
“艾米你先出去吧,我和米拉單獨談談。”
艾瑪還沒動,葉丹青先說話了:“是怕她知道你們對我打了什麼主意嗎?你不敢讓自己的孩子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
詹妮弗虛弱地笑了笑,對艾瑪使眼色讓她出去。可艾瑪沒有動。葉丹青的最後一句話擊中了她,這是她不曾了解的父母,也是她不曾了解的米拉。
“米拉,我理解你的心情,”詹妮弗看看葉丹青的輪椅,“這件事換成誰都不好受。我們當初對你……是我們沒考慮到你的心情。我并不強求你為我做什麼,米拉,你能開心地生活就是我最大的願望。”
艾瑪被母親的深情感動了,她覺得這件事也許有轉機。
葉丹青卻說:“詹妮弗,論讨厭,維克托更勝一籌,但你虛僞得讓我惡心。”
“米拉,不要。”艾瑪不忍心母親被這樣形容,她心裡慈愛親切的母親無論如何都與虛僞挂不上鈎。
葉丹青扭頭戲谑地說:“這就接受不了了?”
“米拉,艾米和這件事沒關系,請别對她說這些。”
“好吧,那就對你說。我媽媽的腎好用嗎?我想兩顆腎當然好用,你覺得呢?”
艾瑪不顧詹妮弗的眼神阻攔,問道:“你媽媽?她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