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蝦的腦子稍微清醒了一點,拐過彎來。要以如此濃重的熏香充斥宅院,說明宅子裡有味道不允許被人聞見,才用來遮掩。
加上似有似無的腐臭味,仇蝦不禁打了個寒顫。
莫非這女人在院子裡生吃活人,這才為了遮住血腥味熏的香?
越想越邪門,也越覺得他想的是對的。
當時一船人都死了,元家人能看到河裡的白骨,看到爬上船舷的水鬼,他自然也能看到。
同類之間才會有交集。路蘊若非惡鬼,定是與惡鬼相交之人。
惡鬼好食生血肉……
想到這裡,仇蝦腦門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倏忽,路蘊開口,打斷了他的思緒,讓他吓了一跳。
“我雖在宅院裡,可外頭的風言風語聽了不少。怎麼,你們都不打算和外人解釋解釋?”
仇蝦思量片刻,讨好的笑着解釋道,“我是個沒兒子的人,左不過以後漕幫也是路兄弟的,讓他們……”
仇蝦忽然頓住,嗓子發幹,一股寒意不知從何處而來,瞬間散往全身。
那種被猛獸盯上的感覺又出現了。
他知道,路蘊極其不滿。
路淩絕道,“娘,外人不知道我們的家事,随他們議論去呗。反正大差不差,将來漕幫也是我的,他們叫我少主沒錯。”
話剛說完,他察覺到鬥篷下的路蘊仿佛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果然,她不滿到了極點。
“我給你我的姓氏,讓你做路家的人,怎麼,這還不夠?你還要認一個跑江湖的做爹?”
她話說的格外諷刺,也尤其難聽。
“我從不輕賤别人,可你是不是太輕賤自己了?路家的人,要認别人做爹?你倒是真敢認下。”
“你不是少主,你就是漕幫的主人,是仇蝦在幫你做事,不是你等着繼承他的位子。一個管事的,也敢認主人做兒子,好大的膽子。”
“你們出去吧,我不希望還有這樣的傳言。不管用什麼方式,也不管你什麼面子裡子。我藏在宅子裡,不需要多大的臉面,但是路家人的臉,不能丢!”
“仇蝦,記好了,誰都能幫路家做事,不一定非得是你。”最後一句,警告意味濃厚。
仇蝦不敢反駁,回去之後,立刻召集了所有的管事,把事情徹底說開。
漕幫各個堂口的管事被叫來時,看見仇蝦的夫人也在,還以為是要商量路淩絕認祖歸宗的事,确定少主之位。
他們多年的兄弟,自然願意幫襯仇蝦,不會幫着夫人說話。三兩下打好腹稿,準備說和。
誰知,下一刻,一聲驚雷響在他們頭頂,炸的他們腦袋嗡嗡作響,半天回不過神。
“今日叫你們聚在一處,不為别的,隻為澄清一件事。路淩絕并不是我的兒子,他是我的少主人。”
“少……少主人?!”仇夫人豁的站起來,失聲喊道。
“他究竟是什麼玩意兒?!我當了你二十多年的夫人,隻道你是漕幫的幫主,哪裡來的主人?!”
仇蝦臉色漆黑,當衆下自己的面子,誰的臉色能不難堪?
“我說了他是我的主人,你且聽着便是。漕幫是他路家給我的,今後也會還給他。你莫要為難路淩絕,即是我的妻子,也是他家的奴才。”
話既然說到這兒,索性全部說開,省得繼續想些有的沒的。
人能與人鬥,卻不能和非人争鬥。路蘊就是一座大山,死死的、牢牢地壓在仇蝦身上。
而且他還必須言聽計從,因為他今日所有的一切,都來自于路蘊。
外頭看着,他是個位高權重的漕幫幫主,其實,不過是這些見不得光的人家的奴才。
衆人還想再問,卻被仇蝦擡手攔下,“我知道你們想問什麼,不必多問,隻記住,漕幫,是路家的,未來是路淩絕的。”
“還有,老六。”老六是個滿臉略腮胡子的光頭,聽到喊他,連忙答應。
仇蝦說,“你不是總說咱漕幫的勢力不夠大嗎?既然有路家做靠山,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天塌下來,你告訴我,我找路家給你頂着。”
聞言,衆人心頭駭然。
都在江湖摸爬滾打幾十年,誰還不是個人精?
話說到這兒,已經夠清楚了,何須多問?
他們早就對仇蝦統領漕幫這一路的順暢感到奇怪,既然他願意說他的靠山是誰,他們聽着便是。橫豎頭上有管事的,多一個人少一個人,對他們而言并沒太大差别。
而且,既然仇蝦隻是個管事的,是不是說明,也許将來的一天,他們能取而代之。
等到漕幫堂主們紛紛告辭,仇夫人屏退左右,才開始發問。
她十幾歲就跟了仇蝦,知道丈夫是什麼人。
純粹的勢利小人,欺軟怕硬之輩。若非路家能徹底壓制他,她的相公,絕不會把臉面下到這種程度。
她長歎一口氣,擺出一副要和仇蝦徹夜長談的姿态,“說吧,到底怎麼回事?他們不懂,我懂。總歸不見得你這點破事,還得瞞着我?”
“你手上到底被路淩絕家拿住什麼把柄?”
仇蝦緩緩從門口走來,步履頗有些沉重。
他沉默片刻,抿了一口茶,神情凝重,好似不欲對人言。
沉思半晌,方才肯說出,“并未我的把柄被人拿捏,若說把柄,也算是個把柄。”
他話裡有話,又不肯說明白,聽的人雲裡霧裡。
“你可記得當年先生給我的批命?”
仇夫人道,“自然記得,這二十幾年,你不一直在找人繼續給你改命?”
仇蝦的陣仗,她作為枕邊人,再清楚不過。那些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的日子,都是仇夫人陪他一起度過。
仇夫人忽然想到,“莫非路家就是當年給你改命的人?所以現在你被他們家拿捏住了,要把你的漕幫,改成他家的?!”
她一拍桌子,橫眉倒豎,“豈有此理!我們仇家經營了二十多年,誰知道是他們改命的本事,還是你的本事?過了二十年,要來摘桃子,哪裡來的道理?!好不要臉!”
仇蝦伸手,手掌一直往下壓,示意她坐下。
“路家不是當年幫我改命之人。”
仇夫人顯然氣的不輕,“逆天改命之人純屬胡言亂語,不可盡信。那路家說他逆天改命,怎不改改自己的?還來搶你的好命!”
仇蝦不好接話,但時至今日,見過河面上的風波,他已然徹底信服。
“當年,是路家的仇人幫我改的命,目的就是為了引出路家人。”
“可還記得我出遠門那日?接的就是他們母子倆。”
“夫人,我知曉你一心向着我。可你沒見過當時的場面,所以不知道究竟有多吓人。”
“夫人,我看見惡鬼從水底爬上來,爬到船上,把活人一個個撕碎了,吞下去。血染紅江水,和污泥雜糅在一起,血泥攀附在人身上,又沉了下去。我仇蝦是漕幫的幫主,可那一天,我看到水居然會感到害怕。就像即将溺死的人,鋪天蓋地的水湧過來,窒息的感覺罩住我全身,把我吓得瑟瑟發抖。”
“夫人,你沒看見,你不知道。有幾個兄弟和我一起去的,可他們腦子裡什麼都沒想起來,他們把一切都忘了。這是為什麼?是路家人做的手腳,因為他們隻要我一個管事的,幫他們看顧外頭的産業。”
“什麼才是真正的趕盡殺絕,不留後患。那一天,我算是看見了。”
“夫人,聽我一句,路淩絕既然要當漕幫的主人,就讓他當。我們是凡人,人不和天鬥。尤其是路家這般邪魔歪道。這些年,我找了無數的天師,沒一個能改命,可是路淩絕他娘,輕而易舉,擡擡手的事,殺了一船人。”
“她既能讓風起雲湧,讓江水泛濫,讓水鬼上岸,那我們在水上讨生活,就必須聽她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