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大牛去河邊不算太早,等他到的時候,已經有好幾家媳婦開始搓衣裳了。
撿了個慣常的位置坐下,把一家四口的衣服拎出來,高高摞在邊上,洗完一件,再往盆裡裝回一件。
在河邊洗衣服也是有講究的,幾家不能離得太近,太近,下遊洗的就是上遊的污水。太遠吧,一群躲在家裡的婦人,平日裡幹活幹的暈頭轉向,好不容易逮着個機會聊天,可不得把肚子挖空了才好。
河裡臨近水邊的地方,被他墊了塊平整的大石頭,左右又堆起踏腳的位置,收拾妥當,不至于沾濕鞋襪和衣裳,這才開始捶打衣服。
河邊洗衣服的人都是婦人,鄉下漢子,沒一個會幹女兒活計的,是以關大牛顯得格外突兀。
饒是日日見他來洗衣裳,還是讓其他家的媳婦婆子嚼好一頓舌根。
關大牛不勝其煩,好在她們每日翻來覆去也就說那麼幾句,沒什麼心意,也随她們去。隻當自己是個聾子,權且聽不見。
她們聲音不大不小,還自以為是竊竊私語,實則一字不落的都灌到了關大牛耳朵裡。
今日和以往一般無二,幾家的媳婦兒先是和關大牛打了個招呼。
“大牛,又給你家裡人洗衣服啊。”
“整個村子數你最勤快大牛。”
“我家小子要是有你這麼能幹就好了。”
不知哪個感慨了這麼一句,關大牛聽到,心頭嗤笑一聲,要是你家小子也出門洗衣裳幹女兒活,你死了都得氣的從棺材裡跳出來。
“我家閨女還不如你這個小子,白生了個女兒。”
“關家閨女好福氣,找了個會疼人的男人。”
“那也得是關九鬥看人準呐,換做其他家,找個好吃懶做的贅婿也是有的。”
“不止呢不止呢,我還聽說吃絕戶的也不少。”說話的是個長了顆美人痣的小婦人,聲音尖尖細細,“我大哥說,城裡有家富戶,找了個書生入贅,費好鼻子力氣送人讀書識字,剛考上,就把人一家給謀害了。這還不止,還把人錢都給騙走了呢。”
這話引得周圍一陣長籲短歎,又是說那家人命不好,又是說書生黑心肝,還說世上壞人多好人少。
閑話了一陣,開始說起關大牛家裡的事。
也是老生常談。
“我看大牛也是可憐,關家不幹人事,好好一個大後生,把人喂養的跟個小雞仔似的,一點不成樣子。”說話時,錘的衣服砰砰響。
“誰說不是呢?”關媳婦兒和關九鬥算是本族姻親,她男人叫關八鬥,是關九鬥的哥哥。村裡人沒讀過書,頂頭生出個男孩叫做關一鬥,接下來其他本家再生,按照數字往下叫。橫豎認識的字不多,一輩子住在村裡,叫什麼名字也不講究。
她也看不慣關九鬥的做派,時不時得為關大牛打抱不平幾句。
事無不可對人言,在村裡住着的,誰也不是好欺負的。他事情做的不光明磊落,敗壞的是全村的名聲,旁人議論的再多,他關九鬥家也不敢多說一個字。
“要我說,既然招了人做女婿,就好好待人家。他家就一個閨女,将來一份家業,還不是給女兒女婿掙的?要是生下個兒子,那也有根香火,不至于絕了後。現在使勁折騰人家作甚?還不是要做一家人?”
她說到興頭上,捶打衣服有點累,歇了會,索性放開手,停下來接着說,“做事情不要做絕,沒人這麼辦事。把大牛欺負的狠了,萬一心裡記恨上,等過個幾十年,他們一家子老的老了,剩下個閨女,還能跟個大男人犟?我看他們以後可有苦頭吃。”
“不會辦事的人到哪兒都不會辦事,大牛日後要是有了出息,可不會記得他們的好。”
這話說的嚴重了,還是當着關大牛的面說他忘恩負義。
雖然這些女人樂得見他忘恩負義,看關九鬥家倒黴。
這裡頭真心給關大牛打抱不平的沒幾個人,大多數還是羨慕趙氏和關月娘。
誰家女人不幹活不洗衣服做飯?
偏她們兩遇上個上門女婿關大牛,洗衣做飯養雞,聽說啊,夜間還給家裡織布補貼家用,連繡活都會一點點嘞!
能下地幹活,還能漿洗縫補,這樣好的男人,打着燈籠都難找!
自己幹活幹的辛苦,再不想着趙氏母子要倒黴,日子盼頭可就少了。
都是一樣的人家,憑啥别人過的比自家好?
話說到這兒,關大牛不好不接話。
他再不張口,忤逆不孝白眼狼的身份非得被在場的幾位添油加醋說出去。
要是心裡不是這麼想的,為什麼不反駁?
可不就是心裡想着将來整治關家,秋後算賬,才每日忍氣吞聲。
關大牛露出一副恰到好處的尴尬,笑道,“嬸子們别打趣我了,我是個孤苦無依的,爹給我一口飯,讓我活下來,恩情這輩子報答不夠,下輩子還要當牛做馬還的嘞。”
耳邊傳來一聲“戚”聲,好似看不得他這沒出息的模樣。
“你還想着下輩子?這輩子你夠給他家當牛做馬的啦!憑你的身手本事,随便到鎮上讨個活做做,攢下一套宅子,再讨個好媳婦兒,不是難事!”
旁邊人附和,“就是就是,也是你心眼實誠好說話,不似其他人那麼滑頭。九鬥真是好命,遇上你這麼個面團似的人,任他家圓的扁的随便捏。”
說到這兒,話題又轉到趙氏和關月娘身上。
關大牛沒再說話。
趙氏和關月娘都是掐尖要強的性子,村裡得罪的人不少。嘴碎的婆娘們閑來無事最愛說她們壞話。
“陳家的,你和九鬥媳婦兒一個村裡出來的,她做姑娘時也這樣懶的?”
陳家那個回答道,“那可不是?趙家的姑娘在我們村裡,那可是懶的出名了。懶就不說,還眼高手低,年輕時沒少惹事。”
要說人家隐私了,大夥紛紛豎起耳朵,關大牛也不能免俗,不自覺的手下動作輕了點。
陳家的說,“你們可不知道吧,趙氏還沒出嫁那會子,長的好看的很。人一長得好,再被村裡的後生哄一哄,不知道飄成什麼樣子。在村裡挑挑揀揀,别人家的閨女都是找了媒人,讓父母打點的親事,就她不一樣,自己出門找男人。”
“我聽我娘說啊,當年她是難看的不要,家裡窮的也不要。愣是要找個又有錢又長得俊的。長的好看就是好,懶的連根針都不愛拿的女人,居然還能好多人求娶。這裡面長的最俊俏的一個,當年家裡窮的很,屋子連頂都沒有。”
衆人越發聽的聚精會神,衣服都不洗了。
“窮啊,沒辦法,趙氏不敢嫁過去。可是又眼饞人家的身子,那怎麼辦?她啊,主意歪着呢!打算嫁當時村裡最有錢的,做生意的那戶人家。跑生意的人,常年在外,人不在家,家裡銀子不缺。她打算讓俊俏的那個當相好,嫁給有錢的那個!”
這話一出,引起一陣呼聲。
“作孽!”
“也不怕浸豬籠!”
“真真要命!我要是有這樣不要臉的閨女,找根繩子吊死自己算了!”
“她可是個未出嫁的姑娘家,還敢做這樣的打算!”
“感情全天下的男人都吊死在她一根繩子上了?!”
陳家的得到大家應聲,更是得意洋洋的繼續顯擺自己肚子裡知道的那點破事。
“她還有什麼好怕的?當時她還真這麼幹了,要不是那商人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保不齊要被騙了去。不過事情張揚開了,商人看不慣她,後來找了個官女支做娘子,聽說在江南日子過的可舒坦了,一家大大小小上百個下人呢。”
“那個窮的怎麼樣了?”誰追問了句。
陳家的一拍手,“合該趙氏命不好,這兩個男人,但凡當時她撿了随便一個去,也不至于現在跟着九鬥過苦日子,連個帶把的都生不出來。窮的那個現在在鎮子上開了家雜貨鋪,人間哪,在鎮子上立了根,站住腳了,可不是我們鄉下人喽。”
“還真是命不好。”衆人紛紛感歎。
說趙氏活該,貪心到最後,一個都撈不着。
“事情還沒完,”陳家的又說,“後來她見雞飛蛋打,村裡也沒好人家願意要她,就跑到外頭,打算勾引個員外還是啥的,反正被人家大老婆給逮住,狠狠打了一頓送回村子。我娘說,那段日子,我們村裡的閨女出門都擡不起頭,名聲都叫她敗壞光了。”
“那可不是,村裡出了個頂頂不要臉的女人,全村都得跟着倒黴。”關八鬥媳婦兒道。
陳家的說,“要不是她是個正經人家的閨女,員外家的夫人怕犯人命官司不好直接打死,趙氏隻怕要丢一條命。”
“那後來怎麼嫁給九鬥了?”問話的是本家的嬸子,年紀挺大,輩分也高,是洗衣服這群人裡年歲最長的。
陳家的說,“怎麼嫁的你們關家還不知道?”
關八鬥媳婦說,“這我們怎麼知道?嫁娶再正常不過的事,我們都是光明正大的,難道她還又整出幺蛾子?”
“可不就整出幺蛾子了?”陳家的白了一眼,攤手問關大嬸道,“嬸子,當年的事傳的沸沸揚揚,您不知道?”
關嬸子說,“我能知道什麼?你們村裡才傳的沸沸揚揚,我們村一個字都不知道,男人們嘴巴捂得嚴實得很。我就知道我家那個接親回來表情不對,一點不像喜氣洋洋,倒像是被誰綁了去,賠了幾兩銀子似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哭喪回來,橫豎不像是接親。”
陳家的說,“趙氏那是賴上九鬥叔了,先把事情做成,才讓人去提親。”
“哎喲!”這群人裡傳出一聲驚呼。
隻道趙氏膽子大,沒想到還有這麼一回事。
“她肚子大了,遮掩不住,才逼着九鬥叔提親去了。可我娘說,她大着身子都耐不住寂寞,硬是落下來個成型的男胎。那之後,就不太好生養了。隔了好些年,才有了唯一的月娘。”
“原來如此……”婦人們長籲短歎,紛紛對趙氏的事迹咋舌。
她們個頂個的老實日子人,想都想不出來這麼多彎彎繞繞,趙氏一個人居然敢全幹了,真是了不得。
話全說完,陳家的還叮囑她們,“你們莫要出門亂說,趙氏娘兩不好,九鬥叔可不是好惹的。”
“明白明白。”
“這都知道的。”
“我們哪個會出去亂說?還不是咱這幾個人互相通個氣。”
大家滿口答應,心裡卻被這件事撓的癢癢,恨不得長雙翅膀飛到天上去,敲鑼打鼓的把事情宣揚開來。
說完趙氏又說月娘。
“月娘也不規矩,跟她娘一個樣,不知哪裡學來點小妾的做派,矯揉造作的緊。”
“我聽說她還看上了阿鐵。”說話的人鄙夷的很,她是孫氏,家裡也有個閨女,也看上了阿鐵,想要他當女婿。
“好在阿鐵他娘把人趕出去了。”孫氏幸災樂禍。
“可不得趕出去?誰娶了月娘做媳婦,可是倒了八輩子黴了。”
這話說的冒犯了,畢竟關大牛是要娶月娘的人,還就在她們身邊洗衣服,等于是當面戳人心窩子。
大家夥看了看關大牛的臉色,發現他一臉平靜的在捶打衣服,不由讪讪的。
轉念一想,大牛可不就是倒了八輩子黴才入贅給關月娘嗎?
于是又有點同情他來。
這個話題被她們急急帶過,你一言我一語開始誇起阿鐵家。
“阿鐵是個實在後生,手上又有本事,将來嫁給他的閨女日子差不了。也不知道誰家有福氣。”
“聽說他娘想給他在鎮上找個閨女。”
“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人家這麼好的一個大後生,娶個嫁妝豐厚的閨女,往後的日子隻會越過越好。阿鐵娘是個會打算的,窮人家的閨女幫不了阿鐵,指不定還要阿鐵幫扶一二。他娘心疼兒子,絕不會讓兒媳婦拖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