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國後神經繃得太緊,霍诤行這晚又做了噩夢。夢中情節颠來倒去、光怪陸離,幼小的阮宇穿梭其中,一會兒從牆頭跳到他懷裡,一會兒在黑夜中伸着細瘦手臂,無聲呐喊。
睡夢中的霍诤行不安至極,額上冷汗順鬓角流下,淩晨三點半,猛然驚醒。
夜深人靜,不知名的野鳥咕咕夜啼,風聲大作,窗框與牆體連接處被吹得時而劈啪作響,人躺在床上,不禁生出搖搖欲墜之感。
霍诤行睜眼到天明。
早上六點半,陳哲來送早飯,在餐廳久等不見人下樓,上樓去瞧,隻見被褥淩亂,窗戶大開,涼風灌了滿室,而自家老闆不知所蹤。
半城之隔。
霍诤行在秋風裡靜靜伫立,背靠車窗,面對阮家老宅的荒敗外牆,吸着第三支煙。
他站了足有半個鐘頭,仍然弄不清自己來此的意義。
阮宇早已不在,遠近鄰居搬得差不多空了,說一句物是人非不為過。斯人已逝,阮岘還在療養院裡,與其在這裡浪費時間,他不如按計劃去國外。
明知時機不對,他還是來了,不僅如此,煙灰落地的一瞬,他居然真的動了進去看一眼的心思。
劉熠說阮宇的遺像就在裡面。得知阮宇的死訊後,他始終在逃避與阮宇見面,任何意義上的,遺像或者夢中,他都排斥至極。他無數次想要忘記生命中的那場夏日相遇,因為自那以後,他的生命隻剩寒冬。
事實的最可怕之處在于,不可改變。他逃避不了,隻要他活着,就得面對阮宇死了的事實。
他和阮宇隻在那年暑假有過一段孩童間的友誼,但阮宇用死亡,瓜分了他的餘生。霍诤行一時痛恨起來。
可阮宇畢竟死了,死得極其可憐委屈,如今隻剩遺像挂在家中。是他自己要背負罪惡活着,如果他像他的母親一樣,他會活得自在,良心也不會痛,更不會打着治愈阮岘的旗号,走上探險這條九死一生的道路。
這麼多年,他一直賭着一口氣,阮岘的靠近像一隻柔軟的手,緩慢地揉弄他的心口,讓他這口氣不上不下。
阮岘弱小到他隻能憐憫,這些煩心事,從始至終,隻屬于他自己。
“霍诤行?”
來人打斷了他的思緒。
霍诤行偏頭看去,目光落在不速之客身上。
孟林是來找阮岘的,昨天他去醫院,醫生說阮岘出院有陣子了,于是他過來看看。
阮家大門被一把銅鎖鎖住,給了霍诤行不進去的理由。
他盯着孟林,探究他的身份與來意。
被人盯着是很不爽的事情,孟林嗤了聲,随手從地上撿起一枚石子,繞到後門。
霍诤行猶豫着跟上去。
孟林在拿石子砸三樓的窄窗,隔這麼遠,他卻能砸中,看得出手法老到。
霍诤行沒再抽煙,看他砸。
一枚又一枚小石子劃着線條飛向三樓,沒有換來一聲回應。
始料未及的孟林擰着眉,看不出是生氣還是單純不開心,又砸了一顆石子,終于在把窗砸壞後,收了手。
玻璃碎掉的聲音尖銳刺耳,霍诤行終于找回一點兒交流的欲望,叫住正要離開的孟林。
“你找阮岘?”
孟林回身,雙臂抱在胸前,揚起下巴,明明身高不如霍诤行,倒是一副居高臨下打量人的姿态。
霍诤行任由他打量,也看回去,越看越覺得熟悉。
這人也是寸頭,他們有着一樣的發型。
“我是找阮岘,”孟林往前跨一步,像是看到有意思的事,嘴角勾着意味深長的笑,“你找誰?”
霍诤行無法坦誠回答,甚至覺得自己今天的所有行為都透着滑稽。
他避而不談,轉移話題,“如果你是阮岘的朋友,那你不必擔心,他正在接受治療,過得還算不錯。”
孟林并不驚訝。從安排阮岘參加霍诤行生日會那天起,他盼着的就是這一天,但也是從那天起,一種莫名其妙的酸澀和嫉妒令他時常寝食難安。
這一刻也是,霍诤行的話隻令他欣慰了一瞬,緊接着,熟悉的不悅情緒控制了他的大腦。
“那我真的要替小岘謝謝您這位大好人。”孟林皺眉,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屁話,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破嘴,“我這人沒本事,幫不了他,既然他有你了,那我以後少露面,免得大家不自在。”
霍诤行對他的敵意感到稀奇,“不自在?”
“是啊,不自在。”孟林用相看貨物的眼神打量他一遭,“你沒發現我們有點兒像嗎?”
霍诤行當然發現了,對方的态度令他警惕。
孟林又往前跨一步,離得更近,若有人打遠處看,會覺得他們除了身高差異,看上去十分相似。
他拍拍霍诤行的肩膀,“正好我最近忙得脫不了身,既然小岘喜歡,那就讓你替我陪陪他吧。”
霍诤行沒動,“你和阮岘……”
“我們?”孟林為此遲疑了片刻,“在他看來,我們算是朋友吧。”
說完,自嘲一笑,像是言不由衷地告訴霍诤行,他和阮岘之間,不止是朋友。
豁然開朗的感覺不期而至,似乎一切不合理之處,因為孟林的話,變得合理起來。
初見時的自來熟,那一晚的挽留與纏綿,之後的依賴與放縱……看起來都像是認錯了人。
就像面前的男人所言,他很湊巧地做了所謂替身。
霍诤行忍不住又掏出一支煙。也對,他和阮岘從未有過交集,阮岘憑什麼對他一見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