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謝謝阮老師,這個牌子好貴的!”小毛啃上冰激淩,小聲說,“我隻跟你說哈,那個新來的劉姨聽說犯過大事呢,咱這裡這麼多孩子,她留下來就是個隐患。”
阮岘順着她的話,“是啊,很大的隐患,所以我想拜托你盯着她,如果她有任何不正常的舉動,一定告訴院長,或者告訴我也行,我去和院長說,堅決不能讓她傷害我們的學生。”
小毛不住點頭,“你放心,我肯定盯着她,307教室剛才空出來了,她現在應該在收拾。”
307。
劉春華果然在。
她佝偻着背,雙臂用力拖動拖布,埋頭打掃,聽到腳步聲,喘着氣說:“别進來,有水。”
腳步聲不停,一步步靠近,踩在濕乎乎的地闆上,發出啪叽啪叽的聲音,敲在她心頭。
如有所感地轉過身,劉春華瞳孔一縮。
“阮,阮老師。”她扶着拖布把,往後退,不敢看阮岘的眼睛。
阮岘停在一張課桌旁,掃視她瑟縮的身形與花白的頭發,微微一笑,“劉姨,上次話沒說完,我們再聊聊。”
劉春華不應聲,又往後退,幾乎退到窗邊。
“你怕我?”阮岘仍舊停在課桌旁,實在有些驚訝,“我倒是沒想過吓你,果然是風水輪流轉,你也有怕我的一天。”
“阮老師,我混口飯吃的……”劉春華擡起頭,與他對視一眼又慌忙錯開視線,“我老了,威脅不到你,你饒了我吧,我躲着你還不行嗎……”
“我饒了你,你饒過我嗎?”面對這個曾經狠狠傷害過他的禍首,阮岘無法做到平靜,“劉春華,你不會以為你坐過牢,就贖了罪吧。”
劉春華說不出話,曾經她也是巧舌如簧的人,而今卻一個字都不敢多反駁,阮岘猜,她絕非因為愧疚,而是想息事甯人,保住這份工作罷了。
阮岘深呼吸,壓抑住恨意,“你辭職吧,我不想見到你,你可以不走,不過你也不想影響到你兒子吧,聽說他在中心醫院工作,如果他的領導或者同事知道他有你這樣的母親,你猜他能保住工作嗎?”
孩子是母親的軟肋,雖然在阮岘和許夢易身上無法應驗,但阮岘深知,劉春華為了劉熠,會辭職的。
果然,劉春華撕下了避讓的僞裝,瞪着阮岘,像是要吃了他,卻又遲遲不敢動作。
她應該把所有方法都在腦海裡過了一遍,最終,承認自己的無能為力,“好,我今天就走。”她的眼神裡突然多出阮岘看不懂的深意,“阮岘,你恨我沒錯,但你最該恨的應該是你的父母。”
“不,這麼說不夠準确。”劉春華微笑着盯住他,像是在傳達令人毛骨悚然的噩耗,“你最該恨阮建則和許夢易,他們才是罪魁禍首。”
她在暗示什麼?阮岘心頭一緊,感覺自己馬上要抓住關鍵信息。但劉春華不再多說,拎着拖布和水桶快速消失。
最該恨父母,不夠準确,最該恨阮建則和許夢易……阮岘靠到鞋櫃上,宿舍門被樓道裡的風吹得合上,發出悶響,震得他渾身一顫,一瞬間醍醐灌頂。
劉春華的意思是,阮建則和許夢易不等于他的父母。
阮岘坐到沙發上。
劉春華究竟是在挑撥還是陳述事實?如果她在挑撥,她圖什麼呢,作為當年目睹并且參與虐待他的人之一,劉春華比誰都清楚他有多恨自己的父母,她何必多此一舉地提醒阮岘去恨他們?
所以是事實嗎?那麼,阮建則不是他的父親還是許夢易不是他的母親?或者,他和這兩個人都沒有關系?
回憶過去二十多年的遭遇,阮建則偶爾還會護他一回,雖然表現出的善意寥寥無幾,但也親口說過“乖兒子”這樣哄騙的話,那種理所當然的樣子不像假的。
而許夢易,阮岘試圖從記憶裡挖掘出哪怕一丁點被善待的畫面,絞盡腦汁想為他名義上的母子關系辯護,結果卻是,空空如也。
說來可能沒人相信,許夢易從來沒有稱呼過他“兒子”,哪怕模糊表達,都沒有過。她眼裡隻有阮宇,好像他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不該稱呼她為媽媽,她甯願去愛阿桃,都不願多看他一眼。
阮岘早已認同自己不被愛的事實,但從來沒有搞懂過其中邏輯,也曾在午夜夢回時怨恨,為什麼母親不僅不愛他,還要毀掉他。
現在,有了劉春華的證詞,一切似乎都說得通了。他可能是阮建則婚外情的産物,本就不該被生下來,許夢易能讓他活着,都稱得上一種恩賜。
劉春華嘴上讓他痛恨阮建則和許夢易,實際卻是要他無力去恨任何人,她的一句話,甚至抹殺了阮岘存在的合理性。
何其歹毒。
如果是在以前,阮岘會自暴自棄到再從高樓上一躍而下,他的出身不光彩,卻愚蠢地保持了人類極高的道德感。幸好,他已經死過一次。
阮岘從未如此感謝過生命中的苦難,流過的血和淚,讓他在被突如其來的打擊折磨的同時,意識到,就算他不是他們的兒子,他也早就還清了。
沒有人能剝奪他活下去的權利,任何人都不配。
阮岘翻出劉熠的号碼,很想打給他問一問有這樣心思歹毒的母親的感想,又壓抑住邪惡的試探,生生忍了下來。
他看到了茶幾上那張亮晶晶的邀請函,霍诤行親手給他送來的。那背後是一個嶄新的世界,大門已經在他面前敞開,他不該為這些身負罪孽的人毀掉自己對未來的向往。
劉春華隻要活着,就永遠是劉熠在他這裡的把柄,她自以為能左右他的情緒,而劉熠是她一輩子的軟肋。
阮岘意識到這一點,被劉春華挑起的不安和怒火緩緩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