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晃晃的盛夏夜,蟬蟲寂然無聲。
百年蒼蓋大樹張牙舞爪,怪枝橫生。
猙獰的枝條群伸向滿月,向枯池,向傾斜的水泥磚牆。
它年老節衰,最終重壓牆頭,壓出的裂痕隐隐含着恨意,但無論如何還是得不到一滴水分。
風停了不知道多久,這棵老樹也凝滞不動,死盯着前方人類廢棄的建築,那裡頭似乎有濕潤的血肉在竄動。
在這凹字形的廢棄宿舍樓表面,牆漆是斑駁的枯黃,整棟樓如同慘白光束裡的一張老舊照片。
它的第三層,幾塊長方形暗綠玻璃窗敞開着,鑲嵌它們的鐵條生重鏽,根本無法閉合,月光從那鑽入,走廊盡頭倒數第二間,302室——
“姐……陳姐……”窗戶被報紙厚厚糊着,完全被恐懼壓倒的少女,聲音低到幾乎是氣音,在黑暗中對另一人哭求:“他們會找過來的,他們會來的……姐,求你救救我,我生存點不夠,我好怕,我真的會死嗚嗚嗚……”
伴随悉索聲,坐不住的少女在肮髒狼藉的地面上膝行,爬過去失控地抱住坐在不遠處的卷發女人。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偏偏不敢發出更大的聲響。嘴裡求着,又急忙放開對方,纖薄的雙手合十了,“姐,求求你,告訴我該怎麼做,我真的不想死!”
“陳姐……我知道你是好人……求你告訴我,我怎麼……”她抽噎了一下,“我怎麼才能活下來嘤嘤嗚嗚——”
卷發女人:“噗!”
少女:“?”
嚓——的一聲。
黑暗中亮起一點火光,少女眼睛被光線刺了一下。
她絲毫沒因為周圍亮了一些而高興,相反,她面露驚慌,像是怕招惹什麼,險些吹滅這一點火,是對卷發女人的尊敬害怕讓她憋住了。
卷發女人一手握着打火機,另一手的細瘦指尖捏着一根髒兮兮的香煙。
點生日蠟燭似的,卷發女人仔細地把煙點着了,随後才滅了打火機,鄭重其事把煙叼進嘴裡。
“那個……”
卷發女人含糊的聲音裡帶着好奇:“我在想一件事。前天上午吃飯的時候,我看到蔣提白給了你一個紙盒,那裡頭是什麼?”
少女在黑暗中一愣,支支吾吾地說:“那沒什麼,隻是……隻是個……蔣先生可能在和我開玩笑。”
卷發女人啧了一聲,“他那種人……他怎麼不和我開玩笑。東西呢,你扔了?”
“沒有沒有,我沒扔,在這。”少女摸索着從身側的小包裡抽出一個塑料袋,裡面裝着些卡片似的零碎東西。
少女盡量不發出聲音地打開塑料袋系着的口,卷發女人來了興緻,湊過去再次嚓一下點着了打火機做照明用,少女緊張地一抖。
“先别哭,眼淚鼻涕的都擦擦。”女人有點嫌棄她,“你不覺得你哭起來聲音有點搞笑嗎?”
“對……對不起。”
卷發女人抓一把那些奇怪形狀的小卡片,有些不确定,“這是拼圖?”
少女點點頭。
“隻有拼圖?”
少女用力點頭。
卷發女人研究起來:“不應該啊……蔣提白給你的時候,他怎麼說的?”
“他說是幫我個忙。”
“幫你?為什麼?看上你了?”
聽到女人這麼說,少女急忙想否認,卷發女人沒讓,認真看了眼她,加一句:“……不太可能,你不配。”
“……”
“因為你哭起來真的很好笑哈哈。”
“……”
既然是拼圖,當然得拼出來。
想到拼圖上的圖案,少女有點尴尬,但她還是和卷發女人腦袋碰着腦袋一起拼。
少女哪想到,生死關頭,自己竟然在這裡玩拼圖,于是拼着拼着眼淚默默無聲砸在了手背上。
“嘶,你别,你還是哭出來吧,”卷發女人把少女委屈的腦袋推開,免得弄濕拼圖。
之後在少女殷切的目光下,卷發女人幾乎不假思索,一塊塊将瑣碎的拼圖連接起來,速度快的女孩都不好意思伸手了。
……原來自己先前都是在幫倒忙嘤嘤嗚嗚。
沒多久,拼圖完成了。
卷發女人死死盯着拼圖,過了會兒才說:“沒想到哇,這個副本裡還有這種好東西。”
“陳姐,求你别開玩笑了。”少女哭喪着臉。
隻見火光下的圖案,赫然是兩個糾纏在一起的赤條條人影。
畫面定格的角度過于不堪入目,每個肮髒的細節都看得一清二楚。
“色丨情拼圖?”卷發女人還是疑惑不解,但想到送拼圖的人是誰,頓時笑出了聲,“我們蔣大佬這次進副本,恐怕心情甚好啊,這是什麼正常人想不出的禮物?”
卷發女人觀察得興緻盎然,随着時間流逝,少女的臉色則愈發絕望。
“我真的不明白,這有什麼用,”少女眼淚簌簌往下掉,“蔣大哥已經拿審判書通關了,之前我問他,他也沒解釋。現在……隻剩那些喜歡屠副本的玩家,我快死了嗯嗚——”
卷發女人還在看拼圖,嘴裡嘟囔:“他走他的呗,我真跪下來求他趕緊滾啊。他在這攪了幾天混水,我這腦袋早都亂成一鍋粥了!”
“……”
“還有,不是我說,要是你生存點夠了,你就直接從這樓上跳下去得了。”卷發女人說着,趕忙檢查自己的手機,擦了擦正反兩面的鏡頭,“我聽說今天BOSS要上線,被它殺一次扣五萬點的,你幾條小命夠用啊?從這跳下去才扣五百,你自己掂量掂量。”
“姐——”少女伸脖子往樓下看了看,更絕望了,“可,可我沒騙你,我現在連五百都沒有……差四百……”
玩家在副本裡,意外死亡離場,或者被其他玩家謀殺,都會被扣除五百生存點。
她還是新人,上一把在副本裡死亡後,賬戶裡僅剩一百生存點。
“恩?這拼圖……我應該大概也許是明白了,”總算,卷發女人直起腰,看向少女,“和讓你通關恐怕沒什麼聯系,這是蔣提白送給你的商品。”
“商品?”少女茫然問:“他想讓我在審判者遊戲商城裡賣這個……拼圖嗎?”
卷發女人點頭,指尖輕彈煙灰。
“這是一個自制拼圖,裡面的主角應該不是專職色丨情攝影的演員。你看這個女人極度痛苦的表情,我猜她就是這個校園‘性.欺淩’副本裡的‘女主角’。”
卷發女人視線沒離開拼圖,停頓一瞬,才接着說:“目前我們所有人都不知道這個副本裡怨靈的人類身份,這副拼圖顯然是個核心線索,對解謎具有一定價值——現在時間快到了,線索當然也沒用了。”
“不過再重要的線索,我估計在商城裡,也賣不了多少生存點,大概能賣……一百……兩百?短時間内還不一定賣得出去,畢竟收集這種紀念品的都是怪咖,他們見過的世面多了,也挺挑的。”
少女聽得鬓角滲出汗水來——
前一分鐘她還升起了一絲活着的希望,假如這副拼圖隻能賣兩百,這,這些點數依舊不夠她在副本裡死亡一次扣除的。
如果她被那些屠副本的玩家找到折磨殺害,或者真從樓上跳下去,毫無疑問,她在現實世界裡也會真的死亡!
“不過……”沒等她更絕望,卷發女人話音一轉,道:“既然蔣提白那個人說幫你,應該不可能隻讓這個拼圖值兩百。”
于是卷發女人又開始琢磨,“難道你一個新人……你昨天在商城賣過其他東西嗎?”
這傻姑娘難道有名氣?有人默默在關注她?不然沒道理啊!
結果少女眼裡的光芒徹底熄滅了,哼哼唧唧道:“賣過……我第一個副本,把我的一件随身物品上傳到了商城,當時就賣掉了……”
“新人一般沒什麼随身物品可以帶進遊戲裡啊?”卷發女人更加奇怪了,“你看起來也不像會有特殊物品的那種玩家,到底什麼東西啊?”
稍有經驗的玩家都知道,但凡能和玩家一起進入遊戲的,除了貼身衣物鞋襪,隻有對本人極有價值、有情感意義的東西才能帶進來,可這樣的東西,一般也隻對當事人有價值,對其他玩家是沒意義的。
所以說這傻姑娘還挺蹊跷,怪不得蔣提白多看她一眼。
“……”少女沉默片刻,老實說:“是一個……十字架項鍊。”
“哈??”
“我……我在修道院長大……”
“卧槽……”
“那是我最重要的東西,”少女又嗚嗚嗯嗯哭起來,“從小到大,那都是我的精神支柱……”
“老天爺——哦對不起,上帝啊——”
卷發女人鳳眼瞪圓了,“你,你就是昨天玩家們都在讨論的那個‘夢想終生侍奉主’的‘清純無瑕’的‘性感修女’!”
十字架能在吃人的遊戲裡售賣,正說明上面的感情是保真的啊,主神都承認她虔誠!
女孩聽罷凄慘地嗷一聲,反應過來自己緩緩捂了嘴。
她想到昨天買下她十字架,相當于救了她的那個買家。
得到她的項鍊後,對方轉頭在商品下面留下評論,語言極盡羞辱不說,竟然一整天都在反複耍流氓!
想到這,她實在難受,因為對她那樣珍貴的東西,隻保她多活了一天,别人還嘲諷辱罵騷擾她,早知道她昨天就死了算了,起碼死的時候還能戴着它。
卷發女人不敢相信地看她,旋即搖搖頭,目光重新落在地面的拼圖上。
這髒眼睛的拼圖啊。
并沒有把女學生當人,畫面着實令人作嘔。
無論是誰制作了它,說一句淫.亂無恥下流都太客氣了!
偏偏因為這樣,這件東西,才和眼前的單純女孩本身、和她的身份,是絕配!
……
……
憋了好半天,卷發女人才說:“丫頭,你有救了。”
女孩急忙盯住卷發女人,聽到後者鄭重咽口水的聲音。
“你還别說……蔣提白給你這個拼圖,真的是在幫你啊。”
“什麼……意思?”
“你别管什麼意思,”卷發女人呵呵幹笑,“你想要活命,就快點把這個……這個拼圖上傳到商城裡,你馬上就知道了。”
“姐,可是……真的會有人買這種……這種東西嗎?”
“你先别管,你那個,呃,價格記得定高一些,就……一千點吧。”
“1000?太多了吧?!”
“少廢話,你還不快點!”
“我……那我賣400點可不可以,隻要夠用就行……”少女遲疑着将手放在拼圖上,眼睛注視眼前空氣,内心呼喚主神,等待着将商品上傳。
很快,拼圖在女孩手下消失了。
卷發女人沒再管這修女,緩緩撓起下巴,内心可謂深受震撼。
她不自覺地擡眼望向天花闆,像是透過那掉皮的牆壁,看到了其他什麼地方,或者什麼人。
“蔣提白……”
她在心裡,簡直快給這個“好心人”跪下了。
撺掇清純無暇、心懷信仰的女孩,在審判者商城裡,一衆牛鬼蛇神間售賣尺度爆表的色丨情商品?
……能想出這種主意的人,到底得有多缺德啊?
蔣提白,你可真是個……
狗東西啊。
……
……
蔣提白作為被卷發女人深深腹诽的“狗東西”,正毫無所覺地閉着眼。
他清楚自己已經從副本裡出來了,現在恐怕是在做夢。
畢竟他上一秒明明從地上撿起了一根冒煙的煙頭,叼進嘴裡抽了一口,沒抽動,拿下來一看,煙頭竟然成了一根棒棒糖。
連棒棒糖這麼玄幻的東西都出現了,一定是做夢無疑了。
确定這點,他再擡起眼,打量打量身邊環境,心裡不由咦一聲。
……這倒是久違得很了。
他不僅在做夢,還夢到了小時候。
四周的空間,非常狹小。
左右不過一平米的儲藏室,頭頂上有兩個寬架子,塞滿了被褥。
因為這些被褥,儲藏室聞起來一直是洗衣粉香噴噴的味道。
儲藏室面積雖然小,天花闆卻很高很高,也有一扇同樣細長的門。
這裡面沒有燈,所以門一關,儲藏室就黑漆漆的。
相應的,那門上也沒有鎖,隻有一個圓圓的、透光的鎖洞。
鎖洞上綁着一根有點髒的繩子,用來拉拽這扇細長的門。
現在門就是關着的。
蔣提白在烏漆嘛黑的儲藏室裡老老實實地蹲着,等了一陣兒,看看自己能不能醒,但沒有。
他在這夢裡背靠着涼快的牆闆,手裡還攥着一根大腦袋的棒棒糖,感到渾身火辣辣的,無論皮膚還是骨頭都在發燙——像是剛剛挨了一場毒打那樣的發燙。
他蹲累了就倒換一下腳,但很快也放棄了,打算直接坐下。不想這時,膝蓋竟碰到了一塊溫熱的軟肉,像是誰的腿。
原來旁邊還有個人,正和他一起蹲着呢。
隻是這人太小了,太安靜了,所以蔣提白一直沒有注意到。
現在注意到了,蔣提白用棒棒糖戳了戳那個人。
一隻小手握住棒棒糖的大腦袋,把細棍也從蔣提白手裡抽走了。
“我能吃嗎?”一個又軟又輕的聲音問。
“吃吧。”
蔣提白便聽到身邊的黑暗裡傳來欻欻地使勁剝糖紙的聲音。
他自己則看向門上那個透進光來的圓洞,那個洞好像越來越大,像要吃掉他。
門外起初沒什麼聲音,突然有了。
噹、噹、噹——
遠處,傳來三下防盜鐵門被敲響的聲音。
沒人理會,那聲音便加重了。
空空空——!
鐵門被砸得顫起來,甚至有了回響,透着一股不客氣,那噪音轟轟靠近了蔣提白,讓他心跳有點快。
儲藏室門外還有一間屋子,屋裡終于有人給了回應。
急促的腳步聲奔着門去了。
那腳步聲很輕,和敲門聲截然相反,透着一股戰戰兢兢,像是怕吵到什麼人,但動作不慢,沒幾秒鐘,蔣提白聽到了女人刻意壓低的聲音,疲憊地對着門外問:“是誰?”
“樓下的!”